管事娘子一来就把她往这里带。
此处太过奢华,姜琮月只是想来暂居一段时日,找状师写和离书,没想过主人家如此好心。
管事娘子忙不迭道:“没事的,没事的,姜小姐,这宅子空了很久了,平日没人来,只有大少爷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不必担心有人打扰的!”
“啊,那些都是大少爷小时候用的陈设,都是年年清扫的,被褥、坐褥也是新换的,若是姜小姐不喜欢,咱们庄子里还有别的。要是庄子里的都不喜欢,还能进京去采买!”
管事娘子十分殷勤,薛家的人叫她都不叫侯夫人,而叫姜小姐,这让姜琮月很感激。
她歉意笑道:“未免太过隆重,我只是客居,现下已经很奢华了。”
管事娘子“哎”了一声,眼里藏不住的慈爱,脸都笑出了褶子,揣着手看着她。
这就是姜小姐啊!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姜小姐!!
果真十分出众,脾气也好,对她也轻声细语的,多好的姜小姐啊。
谈书和论琴带着行李走进去,惊讶地对视一眼,才发现什么都是现成的,庄子里什么都准备好了。
她们本准备去铺床,可发现床褥都是最柔软的料子,屋里插着时令的鲜花,在温泉催发下,开如暖春。
要知道,冬天里的鲜花可不好找。
姜琮月左右看着,总觉得太隆重,几乎不差薛家小姐少爷的待遇了。
她暗叹了一口气,救了一株兰花,薛家对她也太涌泉相报了。薛家上下,只怕都是很好的人呢。
午后,她在管事娘子热情相邀下,泡了一趟温泉。
石砌的池子,上面盖了亭子,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花木,丝毫不显萧条。
泉水从一只麒麟口中吐出来,又徐徐流向远处。
姜琮月趴在岸边,枕着双臂,感觉视野里的一切都很模糊。
这里的每一样装饰,都有很明显的另一个人的影子。
麒麟是男孩常佩的装饰,想来是薛家为了那位大少爷细心打造的。
院子开阔,铺着平整的石子。
靠墙边甚至还有一把漆黑的架子,看上去像是放兵器的,比寻常的小一些,应该是给小孩儿用。
现已擦干净了,留给姜琮月挂衣服。
莫非从前这儿的主人还在这里练武?累了直接便泡温泉不成?也太便利了。
姜琮月想到这个,甚至笑了一下。
在她眼里薛家大少爷是个和成瑶差不多大的小孩儿,还挺会找便利的,练完武就可以直接泡温泉。
对于京都人人畏惧的少年将军,姜琮月因为并没有见过他出征,只是隐有耳闻,后来又是在成瑶和二公主口中听说的,他不难相处,还会带她们出去玩。
她并没有他已成人的概念。
下午用膳,管事娘子热情带她去庄子里转。
因为有温泉,庄子里并不显得冷,夕阳西下,农人们回家吃饭,憨厚地笑着向她们打招呼。
有人问管事娘子:“大少爷何时回来啊?我那家里的果子都熟了,等着大少爷回来尝呢!”
“我家新晾了腊鱼,大少爷出关那么久,肯定馋了家乡风味!”
“军营里吃不好睡不好,大少爷回来可别变了样啊!我给大少爷新做了鞋,不知道他还穿不穿得下?”
管事娘子都笑了:“大伯,大少爷这几年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哪里还是三年前的尺寸!”
大伯憨厚摸头笑笑:“大少爷要是穿不上,就给我孙子穿!”
“等着吧!大少爷回来,肯定吓你们一跳!”管事娘子乐呵呵地笑,与有荣焉,“听了府里信使的话,大少爷现在又长高了,出落得英俊非凡,早已是大人了!”
他们谈论起薛成琰,不像外人般敬畏仰慕,都是家人一般的态度。
姜琮月觉得有些奇怪,不说李延德兄妹几个了,她从前在银山见过一些地主家的儿子,也不曾和农户管事们平心静气地说话。
更别说这样,好像人人都非常熟悉、爱戴一般。
薛成琰做什么,在他们眼里都不是那个外界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而是会等着吃树上果子、思念家乡腊鱼的少年。
别过几个农户,管事娘子指着远处说:“那位秦大伯家里的山墙最高,大少爷小时候常常坐上他们家的山墙去,俯瞰山下。”
她笑容里带着长辈一般的慈爱:“大少爷小时候年年都来庄子里,农户们都熟识他,他也不摆架子,和大家关系最近的。”
姜琮月听着有点愣,随着她的手看向远处的山墙,田野边缘,人家冒起炊烟。
好像能看见一个俊朗的少年,自在地坐在那里,看着山下的人烟。
她忽然之间有点羡慕。
好像每个人眼里的薛成琰都有他的另一面。
包括连她也看见了,夕阳下的少年残影。
日头渐沉,姜琮月长途跋涉累了一天,早早便歇下。
趁着夜幕遮掩,一匹骏马疾驰在乡间小道上。
薛成琰一言不发,俯身拉动马缰,终于跑进了庄子。
他几乎是滚下的马,却还记得把马栓在槽里,喂了一把上好的粮草,摸摸它的脸。
“辛苦了。”
马低低嘶鸣一声,薛成琰一瘸一拐走进宅院。
他没有光明正大回京,先在他的庄子里藏一阵子,杀那群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座庄子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很熟悉。
他的屋子除了时令节庆清扫,从没有人踏入,藏在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发现。
即便有人进来,他也熟知布置,藏匿还是反击,他都有十分把握。
疾驰两天两夜,躲过了追兵,薛成琰终于回到了家乡,倒有诸多感慨。
只是伤有些重,来不及想那么多,得先处理。
他在黑夜中踏入后院,脱下上衣,找到药粉倒在伤口上。
忽然间他愣了愣,夜视极好的双眼,看见泉眼的麒麟旁边放了一瓶鲜花。
薛成琰皱着眉,走过去,弯腰拿起来。
一个小小的紧口瓶,纤疏插着几朵高低有致的花,很素净,花香淡淡的,在雾气中温暖清新。
谁放的?
薛成琰一怔。
电光石火之间,他好似眼前飘过了什么,却没抓住。
他静静地将花瓶放回去,靠着墙,倒在草地上。
星夜如洗,偶有一颗流星划过。
薛成琰闻着花香,静静抬起手描着流星划过的痕迹。
民间有传说这是扫把星,可薛成琰却听将士说过,这是圆梦的星屑。
他身边有人在一场必死之战中,向落下的星辰许愿,让我活下来。
后来他真的活到了回家见亲人。
或许是一粒星辰,以自身陨落为代价,圆满了凡人微渺的心愿。
那么。
薛成琰静静想着,这份心声在心里也轻得近乎呢喃。
星星,我好想见到她啊。
流星在指尖一划而过。
随之同时亮起的,是他屋里的灯。
薛成琰一顿,静滞在空中。而他屋里亮起的一盏烛火轻轻地向他走来。
昏冥里,有人拉开木门,手扶在门上,另一只手擎着烛盏。
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静静问: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