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瞳孔一缩，谢玿重复道：

“此仇此恨，从不敢忘。”

太子明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思绪却一下乱了。这么多年，从不敢忘，可他从来看不出谢玿的心事，只当谢玿是成熟了，是长大了，勤勤恳恳忠于皇上，兢兢业业面对天下。

太子不敢问谢玿有关王玢的事，他怕因此洗白王玢奸臣的形象，叫他更加羞愧难当。

他此刻觉得喉咙里像被人塞了一个炮仗，又干又堵，火辣辣的疼，叫他只能干巴巴地问一句：

“为何爱这天下？”

谢玿扭头看他，反问了句：

“恨陛下，就要恨整个天下吗？”

太子觉得自己脸上臊得慌，他别开脸低下头，不敢再看谢玿，挣扎许久才吞吐地对谢玿说：

“玄珒，你能不能，容我……留他一命？”

话一出口，太子觉得自己真是荒唐。

其实只要他登基，他继续好好捧着皇帝做太上皇也无人敢说不是。可他一边又深知皇帝造了许多孽，别说天下，便是眼前之人，他都对不起。

太子心里两种思想来回斗争着，直到身旁人突然起身，太子才仓促地去看谢玿的表情。

谢玿抿着唇没说话，眼神平静至极，起身时他的脸逆着光笼在一片阴翳中。

谢玿本想行礼告退，可他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沉默不言，转身离去。

他是太子，已经决定好了，问自己，还有什么意义？

睫毛轻轻缠着，起落间带上些许湿润。

太子独留殿中，抚首懊恼。

……

走在宫道上，夹道风声猎猎，吹不散心中郁结。

谢玿心情五味杂陈，有不甘，有怨恨，更多的是无奈自责。

他埋首向前走，不料半道杀出个人阻了他的路。谢玿抬头一看，原来是何绪。

谢玿乃是皇帝眼中钉肉中刺，何绪与主子心意相通，自然也不会给谢玿什么好脸色，寒暄也免了，开门见山道：

“谢大人，陛下召您两仪殿觐见。”

谢玿抬头看着何绪，虽然一心想避开皇帝，可他忘了，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两仪殿，尚未靠近两仪殿便可听见里面鼓瑟吹笙，谢玿心想，果然传言不假。

何绪在殿前便止步了，示意谢玿进去。

谢玿一进两仪殿，眼前眼花缭乱的便是舞女的身姿，大殿两侧乐师排坐，他既看不见皇帝，也听不见传召。

谢玿没道理跑到皇帝跟前去行礼，可眼下何绪不在，无人为其传报，谢玿只能在殿门口一掀衣袍，跪地请安道：

“臣谢玿，参见陛下。”

好在皇帝并非想在此刁难谢玿，透过婀娜的身姿，他一下瞧见了伏在地上的谢玿，立马指了身边伺候的太监去将谢玿叫进来，在自己左下首赐座。

谢玿跟着太监走边道入内，又行了一道礼，皇帝声音听上去十分愉悦：

“平身，赐座。”

“谢陛下。”

谢玿安安分分坐好，皇帝还在说：

“来得晚了些，朕等不及，就先叫开始了。”

谢玿一边称“是”一边朝皇帝看去，这一看谢玿顿时傻了眼，龙椅上坐着的，分明是目光幽深的天师，而皇帝坐在他身旁，替天师剥着枇杷。伺候皇帝的小太监则是跪着，一张脸上更是涂脂抹粉，瞧上去阴柔极了。

这简直诡异至极。

谢玿的目光完全被皇帝与天师吸引，欲言又止，只好用茶水来堵住自己要说的话。

皇帝浑然不觉谢玿那见了鬼的表情，专心伺候着天师。

“天师，酸吗？可要蘸些糖？”

“正好。”

“那这歌舞可称心？可要换过？”

皇帝的语气太过讨好，叫谢玿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目光忍不住朝二人看去，不想却正对上天师阴冷的目光。

谢玿顿觉好笑，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恶心你。

天师强忍怒火，对皇帝道：

“陛下，您知道的，我不喜嘈杂。”

怎料皇帝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糊糊道：

“你不喜就忍忍，陪陪朕，朕喜欢。”

谢玿瞧天师都快要吐了，心下生疑：

瞧天师这样子，倒像是被皇帝强迫留在此处。本还以为是天师撺掇，原来纯是皇帝作妖。

不过，自食恶果，咎由自取罢了。

天师不想理会皇帝，烦躁地将目光投向谢玿，全场最让人舒心的恐怕就是谢玿了。

谢玿，你一定，一定要把这恶心东西，碎尸万段，可别叫我小瞧了你。

皇帝见天师直勾勾地盯着谢玿，顿时心生不悦。他湿冷粘腻的目光转向谢玿，幽幽道：

“哎呀，若非天师提醒，朕都忘了谢大人。”

随即皇帝揪起那跪着的小太监，小太监当即吓得瑟瑟发抖，皇帝怒瞪那太监一眼，将他朝谢玿面前猛地一推，狞笑道：

“来，朕专门给谢大人准备的——去，好好伺候谢大人。”

小太监被掼出去，猛地摔在谢玿案上，茶水吃食弄脏了小太监的衣袍，谢玿也没能幸免，无端被撒了一身。

皇帝见状，双目隐隐泛红，兴奋道：

“蠢货，谢大人衣服脏了，快给谢大人脱掉这袍子，不然穿着多难受。”

谢玿闻言猛地抬头看向皇帝，小太监忍气吞声地哭着，一边轻声道歉：

“谢大人，对不起……”

一边颤着双手便要去替谢玿脱去外袍。

皇帝见状内心得到极大满足，朝谢玿大笑道：

“怎么样，谢玿，你不是喜欢男人吗？朕特意给你准备的，你喜不喜欢？”

羞辱。

对谢玿这种人，你硬他刚，你软他柔，唯有羞辱是最有力的攻击。

谢玿当即浑身气血直冲天灵盖，一双眼死死地瞪着皇帝，眼里血丝分明，咬着唇轻微颤着，简直要被气晕过去。

他猛地按住小太监的手，强忍屈辱与愤怒，起身，整理好衣袍，出列。

皇帝立马高声道：

“闭嘴——让我们听听谢大人要说什么。”

所有歌舞皆停下来，给谢玿让开道来。

谢玿走到殿中央，掀开衣袍跪了下去，虽是跪着，可他腰杆挺得笔直，颤着声音道：

“陛下，臣非为下流之人，不可供陛下侮辱取乐。情爱本求心意相通，不拘于男女。陛下心意，臣心领，奈何无福消受，请陛下准许臣先行告退。”

“告退”二字刚落下，一个琉璃盏就朝谢玿的脑袋砸来。

余光中见一团白影闪过，紧接着额头的钝痛令谢玿猛地弓下身子，蜷在一起，额头上的骨头受到猛烈撞击，那灭顶的痛感叫他顿时招架不住。

长久的余痛，伴随着一阵一阵由快到慢的猛烈痛意冲击，谢玿下意识抬手捂住，浑身疼得发颤，两耳边嗡嗡的，压根说不出话来。

疼得地方有些瘙痒，手指动了动是液体，谢玿模糊地想，是血流下来了。

皇帝愤怒的声音响彻整个两仪殿：

“混账！不许走！你算什么东西啊，怎么人人都向着你？”

“在你眼里朕是谁？你眼里就只有东宫那位！”

“疼吗谢玿？朕更疼！朕心里的痛，比你浓一千倍一万倍！”

“往后有更疼的，朕不会放过你，在此之前，朕要你在朕身边好好看着。”

天师看着在地上疼得好半晌直不起身的谢玿，终是烦不胜烦地朝皇帝道：

“够了。”

皇帝顿时偃旗息鼓，有些蔫蔫地看向天师，支吾道：

“天……天师。”

天师冷冷地看着皇帝，见皇帝那表情似乎委屈得要死，天师真怕下一秒皇帝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朝自己撒娇，故而他安慰了下自己，挤出一抹笑道：

“陛下，我陪着您呢，放他走吧，您最不愁的就是时机。”

皇帝当即得到极大满足，冷声朝谢玿啐了一句：

“还不快滚。”

谢玿还缓不过劲来，眼前有些发黑，他隐约听进去了皇帝的话，他刚想站起来，就被一只手扶住。

谢玿视线向上，白衣，天师。

天师扶起谢玿，对那吓傻了的小太监道：

“扶谢大人去偏殿，传太医来看看。”

“是……”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上前来，扶住谢玿。

谢玿挣开天师的手，低声说了一句“后会有期”，便被小太监扶了下去。

天师笑了笑，一回头，就看见一脸阴郁的皇帝。不待皇帝开口，天师先发制人，冷眼看着他道：

“陛下，真失态啊。”

皇帝被天师的语气眼神刺痛，连忙又冲到天师面前低声道歉。

偏殿里的谢玿用手捂着伤口，幸而出的血不算太多，谢玿试图去按压看看究竟伤势如何，才轻轻使了点力就疼的他一激灵。

小太监已经去找太医了，谢玿一个人坐在偏殿，听着隔壁传来的乐曲声。

谢玿一回想方才之事，就一阵阵头晕，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果然是个疯子。

两仪殿内上演了一场令人贻笑大方的闹剧，疯帝因嫉妒失态怒砸臣子，真足以载入史册，供世人好好“瞻仰”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