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齐鸣,舞者踏禹步,环绕着那彩衣舞者登台。白衣舞者随乐声一起一落,击打手中乐器,垂首而行,动作一拍一式,张弛有道,起落如呼吸的潮,围住主位的身形又似蹒跚却狂欢的鬼。
主位是那彩衣神明,自登台起便俯在地上,他的舞姿如盘旋的虬枝,又如飘扬的丝带,诡谲怪状,又扣人心弦,至今看不清他的身形样貌,甚至连是巫还是觋都无法分辨。
不知是谁开始唱辞,那声音苍凉悠远,迁延急促:
“苏林开天门——”
白衣舞者向上引,向天祈求。
青钟回响,那唱辞也由一人高歌,加入了群体吟诵,配合那原本空灵的唱辞,像是在进行古老的祭祀,以秘术唤醒沉睡的异兽,听得人头皮发麻,内心止不住地发颤。
“赵尊闭地户——”
八舞者旋身朝外,控腰向下,空洞的脸对着看客,两臂扭曲,宛若精灵鬼怪,转而一个跳跃变成伏在地上。他们朝四方稽首而拜,叩齿,升香。
“神灵亦道同,真官今来下。”
随着此话落下,彩衣神明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他墨发及腰,披散在身后,脸上则戴着一块如八舞者版式一般无二的面具,不同之处在于这面具上绘满神秘而华美的彩色纹饰,远看似是天降神鸟,近观才知哪有什么神鸟,那狰狞之状,分明是地狱罗刹。
神明耳带铜环,两条彩色流苏垂在环下,他身上穿的彩衣,在云肩、腰间、袖摆皆缝上了彩色的飘带,随着风起或舞者动作飘舞,营造出仙法飘逸、驾雾腾云之感。赤足起舞,点地轻盈。
仿佛当真被神明上身,彩衣舞者如获新体,宛如提线木偶般舒展着身姿,动作机械而灵活,有力而柔软。
此时彩衣神明左右扭腰俯身,探看将他唤来的八舞者,动作时而端庄得体,时而活泼灵动、翩跹生姿。端庄是神,活泼是好奇这个世界。
而八舞者围着神明起舞,动作狂放癫狂,又带着些小心翼翼,叫一众人都不禁看得入了迷。
谢玿这下回答了一开始卫邈的问题:
“这不是傩戏,而是巫舞,二者有区别。并且这是先朝不入流的民间祭祀——《神弦歌》。”
卫邈万般诧异地看向谢玿,谢玿见他似乎没反应过来,提点到:
“你应是没注意听他的唱辞,他唱的是楚声,虽说与官话不同,可官话与楚语有相似之处,你若仔细听,便可听出来,他唱的分明是《宿阿》——‘苏林开天门,赵尊闭地户。神灵亦道同,真官今来下’。这是《神弦歌》的开篇,乃是仪式开始请神下降的迎神之曲。”
谢玿说得这般明白,卫邈这下清楚了,他仔细去听接下来的唱辞:
“中——庭有树,自——语梧桐,推枝布叶——”
神色激动,却克制住,只是看向谢玿,眼里带上些崇拜,道:
“当真,哥哥,这是《道君》,这确实是《神弦歌》。”
那么其他人,自然也认出了这跳的是巫舞《神弦歌》,除非是对乐府诗歌音律毫无研习的纨绔子弟,否则官员学士或多或少都知道《神弦歌》,毕竟先朝神鬼精怪之说中《神弦歌》颇具价值,也是所学经典与诗文中需了解的一篇。
只是令所有人诧异的是,为何突然跳祭祀巫舞,并且是几百年前的东西。
且不论这舞者是如何知晓此巫舞如何跳,旧曲新编也不无可能,只是奇怪在于这本是淫祀之舞,如今却被拿到朝堂来表演,多少有些怪异。
这就好比皇帝换上几百年前的布衣生活一样,并不是为了朝会这种庄严场合,只是随便穿穿,虽然没有规定说不许这般,可就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不过必须要承认的一点是,这彩衣神明以及八舞者跳的《神弦歌》,无论是抑扬顿挫、悠扬苍凉的曲辞,还是翩跹多状的舞姿,都十分引人入胜。
与直接粗犷的傩舞不同,巫舞更为柔美细腻,且看那彩衣神明姿容俊美,他轻步回舞,灵谈鬼笑,演出了神明脾性的变幻莫测,又有着人性的痴嗔怨怪,且随演绎神明的不同,表现出不同的气质与故事。
而那作为伴舞的八舞者,虽是求神悦神者,却有着人间百态。匍匐在神脚下,谦卑又想靠近,敬畏又想亵渎,与神保持着若即若离关系,即使在八人之间,也存在各种喜怒悲欢。其中,可见一对“金童玉女”分威左右,对所降仙家一一颂赞。
如此人神盛会,与大雅之乐山川典舞不同,它新奇有趣,灵动美妙,叫所有人沉醉其中。
“左亦不佯佯,右亦不翼翼。仙人在郎旁,玉女在郎侧。酒无沙糖味,为他同颜色——”
“北游临河海,遥望中菰菱。芙蓉发盛华,渌水清且澄。弦歌奏声节,仿佛有余音。蹀躞越桥上,河水东西流。上有神仙居,下有西流鱼。行不独自去,三三两两具——”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只是演绎《白石郎》时,末了那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出来时,谢玿总觉得彩衣神明举手投足都是悲戚之意,而他站立时,谢玿总觉得,他望着自己这边,似乎在与自己对话,仿佛天地飘零唯他一人,十分孤独,并非原来的“端正清傲”之意。
也许是自己会错意了,谢玿如此告诉自己。
不过,这个舞者,身形越来越熟悉,倒像是——天师?
《青溪小姑》、《湖就姑》、《姑恩》舞段结束,建坛——迎神就此告一段落,众神将临,接下来的《采菱童》与《明下童》则是神童子的“娱神”阶段。
只见八舞者一个折腰俯身,手中赫然出现新物件,正是四人持桃木为“弓”,四人持棘枝为“箭”,俨然是桃弧棘矢逐邪的八童子。
彩衣神明忽而踏一人肩,从八人圈中一跃而出,落地时长袖一振,一柄茢管制成的长剑赫然出现在他手中。
而令所有人惊呼的是,神明身上的彩衣不知何时被剥去,只着一袭外红内白的素净衣裳,二八童子手缠彩带,与神明一道破邪逐祟。
神明舞得尽兴,台下看客看得尽兴,忍不住高喝精彩。皇帝面带笑容,王公贵族亦是赞叹连连。
岭南王忍不住问皇帝道:
“皇兄,你哪寻来的妙人,真不愧是先朝荆楚盛传妇孺皆知的巫舞啊,虽不入流,奈何着实精彩。有幸见上一回,真是令人拍案叫绝啊哈哈哈!”
皇帝无不傲娇地对岭南王道:
“那是你孤陋寡闻,这《神弦歌》若是百人齐舞,更为壮观。若非朕的天师,你们能欣赏到,这动人心弦的巫舞吗?”
岭南王疑惑,天师?又看了看台上的红衣神明,诧异地问道:
“台上之神,竟是那天师吗?”
“正是。”
周围王公都面带惊讶地看过来,岭南王则哈哈大笑两声,鼓掌称绝:
“皇兄这天师,确实称绝,非为寻常匹夫,如今一看恐怕是真能沟通人神。”
皇帝被哄得高兴了,挥挥手便给在座所有人赐酒。
《神弦歌》表演时间很长,按道仪则分建坛、迎神、娱神、送神四个阶段,眼下并非在祭祀场合,故而只是形式上“建坛”,目的还是为了娱乐。
虽说如此,只为娱乐的《神弦歌》时长依旧惊人,可舞者却仿佛不知疲惫,看客不禁连连惊叹。眼下终于到了“送神”的环节:
“人生不满百,长抱千岁忧——”
红衣神明绕台走了一遭,却忽而跳下台来,在官员中游走,官员自然喜不胜喜,巴不得仙人抚我须。
然而神明只是轻飘飘地走过,官员虽失落,却依然欢喜。
谢玿见神明过来了,为不引人注目,佯装低头饮酒,可天不遂人意,一道阴影笼下,谢玿一放下酒杯,便对上了神明的眼——澄澈,又漂亮,连那骇人面具也不如这双眼吸睛。
八童子围上来,周遭官员不得已给他们让位。
众人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去看,只能隐隐看见神明绕着谢玿起舞。
岭南王不免好奇:
“这是在干嘛?”
皇帝也好奇,神明为何对谢玿这般感兴趣,莫非……是因为他夺了朕的气运,才叫他被仙家瞩目。
想通了这一点,皇帝的眼里带上十足的怒火,整张脸瞬间垮下去。
八人围着红衣神明吟唱:
“早知人命促,秉烛夜行游——”
卫邈站得近,倒是瞧见了二人的互动。
红衣神明站在谢玿身后,两手扶上他的肩,俯身凑近谢玿,将那狰狞面具向上一揭,露出那张惊艳世间的脸,卫邈当即呼吸一滞——美。
突然一张鬼脸凑到卫邈眼前,吓得他猛地后退几步,结结实实地摔在一位同僚怀里,同僚吃痛,卫邈起身连声道歉,二人也无心去看谢玿发生了什么。
“岁月如流迈,行已及素秋——”
红衣神明抽离人群,回到台上,八舞者围着他送神。
“蟋蟀鸣空堂,感怅令人忧——”
最后一声钟罄回音停下,官员无不高呼喝彩。卫邈也面带开心,坐回自己位置上,偏头一看,却见谢玿面色铁青,放在腿上的一只手攥得死紧。卫邈有些奇怪,低头一看,谢玿手上抓的正是那神明的一只耳环。
“哥哥,你怎么了,可是那舞者对你做了什么?”
谢玿安抚地看了卫邈一眼,随即望向台上神明时眼里仿佛能喷出火来,低骂了句:
“有病。”
卫邈顿时哭笑不得,那舞者到底对哥哥做了什么,怎么哥哥生了好大的火气。
“哥哥,你认识那饰演神明的舞者吗?”
谢玿没好气地回道:
“那是天师。”
“啊?竟然是天师吗?难怪哥哥你这么生气了,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谢玿脸一黑,摇摇头,低头一看那耳环,十分嫌弃地丢在一旁,表情瞬间变得和颜悦色。然后他想了想,又捡起来,脸上则立马带上嫌恶,对卫邈道:
“没做什么,恶心人罢了。”
卫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便好。”
就这样,这场宴会以黑着脸的皇帝和臭着脸的谢玿为结果,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