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他此人很危险,太子只想离天师越远越好,便丢下一句:
“不敢劳烦天师挂心。”
说完,太子朝天师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去。
太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可他能感受到那道阴冷的目光,如毒蛇一般缠在他脖子上,附在他耳边幽幽地吐着蛇信子。
天师眼中一片晦色,哼笑两声,转身去寻帝。
温室殿,帝窝在榻上,目光盯着脚下燃烧的炭火,微微出神,沧桑的脸上神情略显忧郁,却又不是那般悲伤。
何公公时常上来拨两下炭盆,或是添上一两块银炭,红彤彤的炭心处,幽蓝的火焰左右摇曳。何公公忍不住看了又看帝的神情,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出声惊扰。
陛下近来发呆的时间多了,身子骨也惫怠不少。
“何绪。”
帝忽然开口,何公公惊了一下,连忙上前候着。
“玉衡公主府……修缮工作都做完了吗?”
“回陛下,年前便备好了,只等公主入主。”
帝略微颔首,道:
“叫礼部准备好,择吉日,迎公主。”
何公公贴心道:
“陛下,礼部已拟好日子,正准备呈给陛下过目,正月初七、十八,下月初二,您瞧着哪个合适?”
帝手指一抬,道:
“尽早。”
“是。”
何公公行礼,退下,去传达圣意。
何公公一走,屋里只剩下帝与内屋守着的福宝,这为帝倒茶添炭的活计便落在了福宝身上。
福宝躬身垂首,为帝端上一杯蒙顶贡茶。帝接过,一打开杯盖,热气蒸腾而上。帝眉一皱,倍感嫌弃地放下茶杯,道:
“烫了。”
福宝弯着腰,不敢吭声。
帝瞧着他,忽而问道:
“你在御前,服侍了多久?”
“回陛下的话,奴仅在御前服侍您仅一年零七个月。”
这句话取悦到皇帝,他笑起来,指着福宝,语气嗔怪:
“你这奴才,记得倒挺清楚!就是未免贪心了些,才服侍一年零七个月,哈哈哈哈,有多少奴才甚至进不了御前,你呀你!”
帝一脸高兴,手指上下晃动,福宝连忙奉承道:
“奴才贪心,愿一生服侍陛下。”
帝笑着笑着,眼里的笑意便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抿着唇,看着福宝,问道:
“你也在御前服侍了一年半,朕的那些个心腹大臣你也都见过,不说三回,至少一回是有的。你说说看,谢玿是个怎么样的人?”
福宝心里叫苦不迭,这他哪敢说,他是往好说呢,还是往坏里说,他就一个阉人,真心不敢议论前朝。
福宝双股打颤,吞了口唾沫,豁出去道:
“奴才平时低眉俯首,不晓得哪个是谢大人。”
帝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道:
“你眼睛瞧不见,难道耳朵也聋了?”
福宝心里苦,嘴上却毕恭毕敬地立马改口道:
“是是是,奴才自然听谢大人听得多,陛下平素召见谢大人多,故奴才也听得多。”
“奴才不知道谢大人是怎么样的人,奴才只瞧得见陛下的脸色。有时陛下与谢大人温声细语,有时候宛若雷霆,谢大人是陛下的心腹大臣,奴才哪敢随意评价。陛下亲近就是好的,陛下疏远就是不好的。”
这段话挑不出什么错处,还顺便奉承了皇帝一把,福宝心里虽忐忑,却也自美起来。跟着师父,他可学了不少话术。
可帝却没关注福宝如何,只是在听到福宝说召见谢玿最多,帝神情有些动容,他垂着脑袋,想了好一会,才道:
“亲近,不一定就是好的。疏远,不一定就不好了。”
福宝揣摩不出圣意,便自觉退回去,低眉顺眼地站着。
一声轻笑传来,天师从容入内,凌厉的目光直射皇帝道:
“陛下近来可是没休息好?怎得伤春悲秋起来?”
帝抬头看着天师,语气有些虚浮,道:
“你来啦。”
天师坐下,看着皇帝笑道:
“陛下,您有些糊涂了,倒也分不清是非了。”
帝耷拉着脑袋,睨着天师,语气平静道:
“朕可没糊涂,不过朕说得是真话罢了,与他谢玿却是没什么干系。”
那一瞬间,帝好像恢复了当年金戈铁马的气势,两眼瞪大,语气狠厉道:
“朕要他死。”
天师悠悠道:
“陛下也没打算放过他,不是吗?”
随即天师轻笑两声,玩味道:
“陛下可知猫鼠游戏?猫心狠手辣,在饱腹的情况下,最喜欢的就是抓到猎物后,慢慢把玩,直到折磨致死。陛下身份尊贵,自然是不清楚这些的,但您现在的所作所为,正是那只猫。”
帝不以为意道:
“那又如何?他谢玿叫朕吃了这许多苦头,朕如何不恨他?在他死之前,他越是不喜什么,朕偏要做什么,直到朕杀了他。”
天师笑容愈深,眼里寒意愈发深不可测,他提出一个在他看来十分有趣的提议:
“陛下,既然恨,为何要杀他,叫他这般痛快去死,您甘心吗?”
帝皱眉,解释道:
“天师不是说谢玿阻扰朕的气运吗?”
天师笑:
“话虽如此,可是陛下,正道不是为您迎入玉衡星吗,您何惧之有?”
“陛下既想成佛,何必再造杀孽,只要压着他,凭他如何掀不起什么风浪。”
帝长久地看着天师,神情复杂道:
“朕以为修道之人,不会这般心狠手辣。”
天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而后他恢复了那副淡然的神色,道:
“世上腌臜事层出不穷,道心不变即可。”
“朕倒是欣赏你这脾性。”
帝笑道:
“你以为,朕该怎么做?”
天师手指沾了沾帝杯盏里的茶水,抬手在红木桌上写着字,从容道:
“古来游戏,春蒐冬狩为佳。既是游戏,自然要搭台,好叫旁人看清楚。如此一番好戏,亦少不了不扫兴的看客,而我已为陛下物色好。”
“我自东宫来,恰好遇到宫外归来的太子和皇长孙,太子方从谢府回,今年那儿可是热闹,就连小殿下,也寻到了志同道合的玩伴。您看,这便是不二人选。”
帝面色凝重,思索着天师说的话,而天师起身,轻叩两下桌面,淡然道:
“天色已晚,不叨扰陛下。”
帝毫无反应,目光落在桌面的水渍上,显得格外沉重。
红木桌上,赫然几个黑红大字,写道:
“亲者,攻心为上。”
帝许久才回神,抬手将茶水尽数泼在桌面上,那些字也被这大摊水吞没。
福宝吓一跳,连忙上前来收拾,帝重重地哼一声,吓得福宝一激灵。帝一脸不成器地看了眼福宝,吩咐道:
“去把东宫宜春宫的领事太监、以及监门卫首找来。”
福宝心下疑惑,宜春宫,这不是皇长孙住的地方吗?天师方才说什么了吗?陛下怎么突然动怒?
不敢多想,福宝俯首应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