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汪家好婆看到摩登阿姨对牢自家屋里装了镜子,气得阿噗啊噗,情绪再也控制不牢,汪家好婆出手了。
汪家好婆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一副老弄堂的派头。
侬看看,汪家好婆在弄堂里兜了一大圈,拾到一块大红砖,老远路,对牢摩登阿姨门上头的镜子,一瞄准,一挥手,掼了出去,只看见砖头像一颗炮弹,稳、准、狠,一记头飞到了镜子的当中央里,只听到“乒乓”一声巨响,摩登阿姨门上头的镜子就被敲得粉粉碎。
镜子的碎玻璃,溅开来,飞了起来,像天女散花一样,飞向天空,又纷纷落下来,落到地上的辰光,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汪家好婆觉得比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还要好听。
汪家好婆自从搬到了天潼路,离外滩近了,辰光一到,就可以听到海关大楼“叮叮咚咚”的钟声,每次听到钟声,汪家好婆就觉得好听得不得了,心里总归会感叹,到底是市中心好,还可以听到海关大楼的钟声。现在,海关大楼的钟声跟敲碎镜子玻璃的声音一比,就比下去了。
汪家好婆看着碎玻璃四散飞扬,听着碎玻璃落地声音,“叮叮当当”响不停的响,心里厢的畅快,没有闲话好讲了,真比六月里吃了冰淇淋还要惬意,伊觉得,这不仅仅是敲碎了摩登阿姨大门上头的一面大镜子,而是替伊爷报了仇,是替伊爷泄了愤,也揭去了多少年来沉淤自家心头的一块心病,扫除了心底的一股积忧、一片阴霾,也救了新屋里。顺带便,也算是狠狠叫教训了摩登阿姨一顿,让这只上只角弄堂里的女人也晓得晓得,老弄堂里厢的人是不好欺负的。
一时间,汪家好婆像完成了一桩大事业,兴奋得真想“嗷嗷”穷叫。
其实,汪家好婆今早是寻错了人头,报错了仇。
汪家好婆却不管这一套,已经有了一副杀红了眼睛的腔调。两手叉腰,立了摩登阿姨的门口头,看着撒了一地的碎玻璃屑,雄赳赳气昂昂,自家觉得像赵子龙了……
昨天,宝宝帮汪好婆新买了一只无线电,让汪家好婆一个人孵了屋里的辰光,好解解闷,汪家好婆刚刚从新买的无线电里听过评书“长坂坡”,汪家好婆欢喜“长坂坡”,欢喜赵子龙,现在,汪家好婆觉着自家的气势已经像评书里讲到的赵子龙,横枪立马,威风凛凛,正在大战长坂坡了,心里一阵激荡,还想做点啥。
汪家好婆一眼看到地上的大红砖头,一弯腰,拾了起来,手里捏牢大红砖头,挥舞了一下,觉得顺手,就朝摩登阿姨屋里的橡木大门跑了过去,汪家好婆要把橡木大门敲个稀巴烂。
汪好婆觉得自家真像赵子龙一样了,举起手里的大红砖头,冲到橡木大门前头,眼看要砸向橡木大门的辰光,门开了。
摩登阿姨在门里厢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巨响,晓得出事体了,开出门来,想看看究竟,一开门,就看到,镜子玻璃碎了一地,看到一地的碎玻璃,等于伊的心被敲得碎成了七零八落,等于敲碎了伊赖以救命的希望,要晓得,因为求了风水先生,门口上头装了镜子,伊的裤裆下头才干干燥燥,不再滴滴答答,因为装了镜子,伊才吃得下饭、困得着觉,人又像重新活了过来。现在镜子被敲碎了,摩登阿姨顿时魂飞魄散,裤裆里又开始点点滴滴了……又看到汪家好婆高举大红砖头,冲到了门口头,眼看要砸向了橡木大门,摩登阿姨一急,顾不得思索,顾不得害怕,豁出去了,不顾一切,挺身就朝汪家好婆迎面冲了过去,想阻止汪家好婆的鲁莽做法。
摩登阿姨朝向汪家好婆扑过去的腔调,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摩登阿姨是在以卵击石,是一副寻死的腔调。
侬看看,摩登阿姨的柳条细腰,侬看看摩登阿姨走起路来,一走一晃荡的胸脯,侬看看,摩登阿姨从旗袍开衩口露出来的两条雪白粉嫩的大腿,细得像芦柴杆,假使拿伊这副身材,放到舞厅里去,倒是可以吸人眼球,可以让人的眼睛大大的一亮,肯定会有不少男人围牢伊团团转,巴结伊,讨好伊。
现在要讲打相打,摩登阿姨这副身材哪能来事,摩登阿姨这幅身材立到汪家好婆门前头,汪好婆只要吹一口气,也好叫伊飞出去丈巴远,摩登阿姨根本不是汪家好婆的对手。
当摩登阿姨刚冲到汪家好婆门前头,汪家好婆连眼睛斜也没有朝摩登阿姨斜一眼,根本不拿伊当回事体,只是一侧身体,随手一拨,借力打力,摩登阿姨就扑了一个空,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眼看要掼一个“啃泥地”了。
汪家好婆还是有怜悯之心的,不忍心眼看着初次见面的摩登阿姨跌跌冲冲,朝前掼只“啃泥地“,掼伤了就不太好办了。于是返身,一个箭步,朝前跨了两步,伸过手去,一把抓牢摩登阿姨的旗袍后脖领,把摩登阿姨拖了回来。
摩登阿姨被汪家好婆一把拖牢了,想不到,这一拖,真就拖出事体来了。
摩登阿姨到了汪家好婆手里,轻飘飘,像张纸头,被汪家好婆一拖,随即朝后仰了回来,人失去了重心,刹那间,摩登阿姨眼看要仰面朝天掼倒到地上去了,摩登阿姨的意识还是清爽的,一旦朝后一倒,后脑勺着地,性命交关,摩登阿姨惊恐万份,惊慌失措当中,手在空中乱抓一通,想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连摩登阿姨自家也万万没有想到,乱抓一通,竟然被伊抓到了救命稻草,这根救命稻草不是别的东西,竟然是汪家好婆的头发,摩登阿姨一抓牢汪家好婆的头发,紧紧抓牢,救命顶要紧,抓牢了,死也不肯松手了。
讲起来,摩登阿姨人轻得像张纸头,其实只是一种夸张的形容而已,摩登阿姨毕竟是一个人,再轻,也有百把斤,吊到了汪好婆的一把头发上头,汪家好婆哪能吃得消,只觉得头皮也快要被扯下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汪家好婆发怒了,反手也抓牢摩登阿姨的一把头发,还狠狠叫一墩,大概摩登阿姨皮肤太嫩,也大概汪家好婆力道太大,摩登阿姨的一把头发被汪家好婆拉了下来。
摩登阿姨只觉得头皮一阵剧痛,拉牢汪家好婆头发的手一松,人掼到了地上,不动了。
汪家好婆没有想到,摩登阿姨不经打,一把头发就就让伊困到了地上,不动了,凑上去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只看见,摩登阿姨的摩登腔一点也没有了,只剩一副狼狈腔,面孔磕到地上,眼角是一片青皮蛋,被拉掉头发的头皮上渗出丝丝的血珠,旗袍领口的纽袢也被拉断,领口敞开着,看上去,像受了欺凌……
汪家好婆也慌了,不晓得哪能办了,一时,惊慌失措起来。
好巧不巧,正当摩登阿姨困了地上一动不动,一副死过去的腔调,正当汪家好婆慌得不晓得哪能办的辰光,居委主任刚巧到弄堂里来发蟑螂药,看到了,马上出手,居委会主任到底是男人,背起摩登阿姨就走,汪家好婆在一旁扶牢,一路小跑,把摩登阿姨送进了地段医院。
一到地段医院,地段医院的外科医生平常比较空闲,现在有了病人,医生忙煞了,又是止血又是清洗伤口,又是打破伤风针,还要包扎纱布,层层叠叠的纱布包得一层又一层。一阵折腾,摩登阿姨虽然伤势不重,吃相很难看,俨然已经像一个重伤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