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阁爷叔摆了摆手,讲:“不过今早实在没有辰光讲这种闲事体,改天再讲,改天再讲。”一边讲,一边下了楼梯,要出门而去。
众人哪能肯放三层阁爷叔走呢,一把拖牢:“爷叔,侬不讲确实,今早夜里大家哪能困得着觉。”
三层阁爷叔嘿嘿地笑笑:“女眷要来,接码头要紧,晚了要迟到了,接不到女眷,要寻着你们的。”
三层阁爷叔一直独自一人在上海,女眷常年在宁波老家,三层阁爷叔孤家寡人,孤苦伶仃一个过日子。现在伊女眷要来了,哪能好耽搁,只好松开拉牢三层阁爷叔的手,目送三层阁爷叔出弄堂而去。
这一趟,弄堂里真正要闹猛煞了,事体没有弄清爽,汪家好婆的老屋里,汪家好婆还坐在空房间里的包裹上头饿肚皮……弄堂里,有人一面孔愁容,为汪家好婆担心……有人表面不响啥,暗地里笑嘻嘻,要看看汪家好婆的笑话……这一夜天,弄堂里的人,哪能困得着觉。
2、
汪家好婆在房子里,坐在包裹上头,腰酸背痛,饥肠辘辘,真是欲哭无泪。
想想搬场的事体,像一场大戏,从来也不曾有过的大戏,能够搬到上只角弄堂里去,房子又好得让伊困梦头里也会笑醒的高级房子,还有搬场的当天,老弄堂里左邻右舍的热情,又让汪家好婆几乎又做了一场美梦。侬想想看,绵延几里路的搬场队伍,一路上,汽车停开,行人驻足,弄得几乎轰动了老闸北。这是老弄堂送给汪家好婆最大的礼物,最高的礼节,汪家好婆真是从娘肚皮里投胎以来,连想也不敢想的美梦,这种美梦,啥人看见过?啥人听见过?啥人碰到过?汪家好婆觉着到一生一世能做这样一场最最美的美梦,做人也值,够本了。
一天忙下来,一到夜里,想困紧了,兴奋加上忙碌,也确实吃力了,一困到眠床上,就到苏州去了。
半夜里,醒了一醒,隐隐约约像煞是房间里有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汪家好婆还是一翻身,又困着了。为了搬新房子,汪家好婆实在是忙得吃力煞了,人一松下来,就困得像死过去一样。
一夜天,困得着实,困得香甜,困醒过来,还想赖一歇床,两手枕牢后脑勺,咂着昨天像梦一样的搬场盛况。甜丝丝的笑不停地笑。
等到汪家好婆笑够了,一抬头,就看到看墙头上的电钟,辰光已经不早了,不觉“喔唷”叫了一句,一骨碌爬起来下了眠床,又看了一眼电钟,想想当初宝宝要在伊房间里装一只电钟,汪家好婆嫌鄙电钟贵,嫌鄙宝宝多事体,还对宝宝讲:“电钟装伊做啥?看窗外的天色,还会不晓得辰光?”啥人晓得,房间装了窗帘,装的还是丝绒窗帘,窗帘一拉,房间里墨墨黑,不晓得了日夜,没有电钟真不来事。电钟还带夜光,墨墨黑的房间里还是看得清清爽爽,现在看来,电钟贵是贵了一点,不过确实实用,想想做有铜钿的人确实好。
汪家好婆拉开窗帘,大房间又大,朝向又好,太阳可以晒到了眠床上了,暖烘烘,立了窗门口,孵孵太阳,看到了院子里的景色,外头樟木树是一片碧绿,看得眼睛惬意得不得了,一想宝宝把朝南的大房间让给了自家住,觉得儿子真是孝顺,这辈子,自家是一个帮人做娘姨的穷人,也过起了有铜钿人家的生活,这辈子也算满足了。汪家好婆舒舒服服伸了一只懒腰,叫了一声宝宝,没有回应,一想,宝宝跟艾米丽大概老早上班去了,想想自家竟然也学会困懒觉了,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汪家好婆洗漱好,到了楼下餐厅里,宝宝跟艾米丽帮伊烧好了糯米加梗米的泡饭,已经放在了吃饭台子上,旁边两只小碟里,还放了肉松跟皮蛋……
汪家好婆适适宜宜吃好早饭,想起来今早夜里,宝宝同事要到屋里来闹猛闹猛,吃夜饭,宝宝关照过了,到“洪长兴”老饭店订餐。
汪家好婆看不惯宝宝有了两钿钞票就烧包的腔调,能省就省两钿,日子还要过下去的,还是自家烧实惠,从天潼路到“三角地”菜场不远,“三角地“菜场啥小菜买不到?跑一趟没有多少辰光,回来,一台子小菜就有了,做啥要到“洪长兴”去订菜,真是烧包……
想着,汪家好婆就要出门了。
结果就出事体了,汪家好婆刚出门,门就自动关上了,宝宝讲过,为了安全,门后头装了机关。
门一关上,汪家好婆想起来买小菜的篮头没有带,想回去拿,摸摸衣裳袋袋,钥匙没有带,在老弄堂里,出门从来不锁门,啥人带钥匙?现在一出门,门会自动关上,钥匙又没有带,进不了门,屋里也回不去了,僵山芋了,哪能办?
汪家好婆立了门口头,呆笃笃不晓得哪能办的辰光,斜对门的一个时髦阿姨正用吃惊的眼光看牢汪家好婆,眼乌珠瞪得老老大,一眨不眨。
汪家好婆感觉到了,抬眼看过去,眼光碰眼光,对上了。
汪家好婆初来乍到新弄堂,人生地不熟,碰到困难,走投无路的辰光,看到一个对上眼睛的人,觉着像碰到了救星一样,想去问问有啥办法好想。没有想到,还没等伊开口,时髦阿姨像看到瘟神一样,一个转身,回了屋里,返手“乒”的一声关上大门。留给汪家好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和一个大大的问号。
汪家好婆心想,今早真碰到鬼了,先是一呆,呆了一歇,随即又不信邪了,上去敲敲起时髦阿姨的门,一定要问问清爽。
汪家好婆敲了老长辰光的门,才听见房子里传来迟迟疑疑的走路声音,又等了老长辰光,门总算开了,摩登阿姨探出半个身体,问:“侬真的住在对面房子里?”
汪家好婆奇怪了:讲:“是呀,哪能啦?”
时髦阿姨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讲:“侬,侬不怕啊?”
汪家好婆打了个冷战,心想:“我怕?我怕啥?”刚想问问清爽,只看见摩登阿姨收回探出门来的半只身体,门又关上了。
只留下汪家好婆呆笃笃立了摩登阿姨的门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