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此刻,嬴政终于深刻领悟了宋兄曾经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所谓长生,其实就是一种诅咒。你看着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一个接一个的老去,直至生命的终结。”
“而你,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直到最后,孤零零的你,站在他们的墓碑之前,在时间长河中追溯往昔。”
“你的喜怒哀乐,再无人倾诉;你的功成名就,再无人见证;”
“你不断的送别故人,又不断的认识新人,再次见证他们逝去,你将被永远的困在这牢笼里,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长生的代价,就是失去一切。”
“也许最终你大彻大悟,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个过程,是极其煎熬的。”
嬴政最初想要长生,是因为有太多没有完成的心愿。
可是现在,大秦帝国的疆域空前绝后,东至中原,西达欧非。
比秦国,扩充了何止百倍?
已经很难再有进步空间了。
秦朝民间一片欣欣向荣,黔首们安居乐业,忙于耕作,没有忤逆之心,按照律例上交税额。
如今秦朝每一年的财政汇报,变化的无非是几个冰冷的数字。
空虚,将嬴政的心填满。
他迷茫的望着前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走。
“宋兄,如果你在的话,那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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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并不是那种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
他在邯郸郡并没有逗留多久,很快就回到咸阳。
这一次,他卸下了所有重担,将治国大任,完全寄托给太子扶苏。
少年,总是要经历过,方能成长的。
嬴政想着,趁现在他还在世,先好好观察一番,如果扶苏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及时纠正。
扶苏的身份虽然还是太子,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坐在皇位上,享受着群臣的朝拜。
一时间,有些惶恐不安,下意识的回头,望向帷幕后的父皇。
嬴政只是淡淡的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扶苏得到父皇的鼓励眼神后,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黎明即起,万机待理,诸君平身,有本启奏,共商国是。”
扶苏环顾一周,只见群臣皆是低头,看起来并没有人愿意发言的意思。
他一时间有些急了,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于是开始点名。
“王上卿,可有谏言?”
鬓发雪白的王翦,抬了抬眼眸,随后摇摇头。
不过,站在他身后的王贲,兴许是得到了什么指示,立即上前汇报。
“禀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孔雀旧地倒是发生了一些叛乱。”
“哦?”扶苏眉头一挑,“君待如何?”
坐在帷幕后的嬴政,听闻这句话后,立即眉头一皱。
王贲的表情明显一滞,随后答曰:“臣,愿领兵镇压!”
“善。”
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扶苏再次望向群臣。
大家都被看得头皮发麻,更加无人敢进谏。
于是,扶苏再次点名。
“御史大夫,各区的钧都府运作,可有异常?”
“禀太子殿下,大事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秦吏们倒是想增加俸禄。”
涉及到国家财政问题,扶苏拿不定主意,下意识回头望去。
嬴政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让他的心情更加忐忑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询问:“目前为止,钧都府的秦吏俸禄是多少?”
“呃——”这个问题,把御史大夫给问住了。
“这个嘛,待下臣回去查询一番,再次上奏。”
“不必了。”一声大喝,从台上传来。
嬴政推开帷幕,他走到台前,冷眼扫向御史大夫。
“朕记得,半载以前,便已升过一次吧?”
御史大夫冷汗直流,连忙低头回应:“回陛下,是的。”
“何故今日再提?”
“因为......”
“朕只给你十息,如若回答不上来,去四方神台领赏吧。”
这话吓得御史大夫连忙下跪,四方神台那是一个恐怖的地方,能有什么赏赐?
这是隐喻,说明始皇帝已经动了杀心。
目前,秦朝的三公职能安排:
丞相负责管理天下郡守府,太尉负责执行平虞社调兵遣将,各地钧都府的监察御史,隶属于御史台。
反正,这三大国家机构在运作期间,如果发生了什么原则性过错,三公必定要负责到底。
总不能让皇家去背锅吧?
拥有多高的身份地位,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
一句话,大秦不养闲人。
而御史大夫屡次要求提高秦吏的俸禄,这是嬴政无法容忍的。
到底多高,才算高?
你个老匹夫是不是想要以此为借口,中饱私囊?
......
嬴政冷面无私,吓得朝堂众臣噤若寒蝉。
看得出来,大家都挺惧怕始皇帝圣威的,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五息之后,御史大夫哆哆嗦嗦的回复道:“陛下,是这样子的,钧都府的巡卒终日行查,工作量巨大,而俸禄却不及军伍中最低等的公士一半。”
“下臣,唯恐巡卒心有怨恨啊,于是主动提出增加底层巡卒的俸禄。”
之所以造成这种巨大的收入差距,其实很好理解。
钧都府的巡卒的招收标准,并没有参军入伍的士卒那么严格。
问题是,巡卒每个月领的是固定工资,军卒除了固定工资之外,还能通过战争获取额外收益。
搞笑的是,巡卒最基本的俸禄,都达不到军卒一半之多。
而如今,秦朝并没有发动对外战争,军卒无所事事的状态已经很久了。
尽管,嬴政在过去十年,每年都会裁军,但因为基数太大,现在仍然保持在百万常驻军的数量。
即使没有战争,军卒也是要干活的,他们被安排到各大军区的平虞社,保家卫国。
不管怎样,军卒的工作量,就是没有钧都府巡卒工作量大,这是不争的事实。
原本,在秦朝当兵是没有基本工资的,只有绩效。嬴政看到勍朝战士有,心里想着,反正如今朝廷不缺钱,那就加上吧。
没想到,现在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嬴政略微思忖,他没有急于回复,还需要考虑一下。
他摆摆手,表示原谅御史大夫了。
......
下朝之后,扶苏低着头,一脸忐忑的站在那里。
“你知道,今日犯了多少错误吗?”
“父皇,扶苏知道,方才上朝之时,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你且说说。”
“当王贲上谏,说孔雀旧地发生叛乱,扶苏没有询问原因、经过和结果,直接就下达命令。”
“而且,命令也是模棱两可的。”
嬴政挑眉:“还有吗?”
扶苏愣住:“啊?还有吗?”
见到太子这副模样,嬴政突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气闷,他深吸一口气。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将主动权交给群臣。”
“一定要时刻谨记,你是皇帝,朝堂之上由你说了算。”
“对于早朝的把控,必须以你为主。”
“如果群臣不愿意上谏,那你就有目的性的引导,一一询问,你想要了解的事情。”
“而不是等着群臣发言,他们是极少会主动上谏的。”
“汇报问题意味着存在问题,存在问题就需要去解决问题,许多人都不愿意去面对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我们身为帝王,是绝对不允许问题长期存在的,这会威胁到王朝统治。”
扶苏若有所思,他点点头,却随口问了一句。
“可是父皇,先前我在勍朝的时候,看到腾瑞单于就是这么做的啊?”
自从宋坤去世之后,扶苏就没有再喊过二舅,以示尊重。
听闻那个无比熟悉的尊号,嬴政神色一滞,他的眼神中闪烁过一抹情绪。
紧接着,他眉头微皱,沉声呵斥。
“你也配与他相比?人家二十五岁就带兵打仗,独自一人勇闯敌营,独面百众丝毫不惧。”
“你呢?你的二十五岁在干嘛?”
“不说其他,宋兄二十五岁就能当着千人、万人、十万人面前面不改色、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你都四十一岁了,年纪不小了,怎么上个朝就战战兢兢呢?”
嬴政的一番话,说得扶苏羞愧无比。
“对不起父皇,扶苏让你失望了,以后,我一定会努力的。”
嬴政平息心中的情绪,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如此动怒。
好像,只有提及到那个男人,才会让他波澜不惊的心理,起了涟漪。
......
扶苏是个可造之材,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他仿佛变了个人。
第一天犯的错误,他全都改正了,进步斐然。
先前可能是由于太紧张,又或者是因为他长期以来对父皇抱有敬畏之心,当嬴政坐在他的身后,难免会心中忐忑。
仅仅是过去半月,嬴政就觉得,不必再参与政事之中。
他经过认真考虑,决定体验一番宋兄走过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