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个啥。你来刻蜡板完全是帮我的忙哩,我能不知恩图报?”范晓荷强行帮梁栋擦去了额头和两鬓上的汗粒,然后收起手绢,右胳膊肘支于桌角,又把下巴托在右手掌间,双目注视着梁栋刻下的一行行文字,“你们男人家手腕就是有劲,瞧这刻下的字痕有多深;我手腕没劲,刻了几次都印不出字来,白白浪费了好几张蜡纸!”
终于,梁栋将一版蜡纸刻写完毕,范晓荷立刻把茶捧到他的跟前,说道:“歇歇,喝口水歇歇!”
“刻蜡板虽不十分费力,却很把做人:既得把全身的力气都贯注到手腕上,又得保持一个姿势半天不敢动弹;因为稍一动弹,就有可能把蜡纸弄皱,或者把字行刻歪!”梁栋接过茶杯猛喝一口,重重的舒了口气。
范晓荷恢复平静脸色,用一种极其官方的语气说:“梁栋,谢谢你,我代表编辑部全体人员谢谢你!”
“不用客气,范晓荷同学。”梁栋凝视着范晓荷的眼睛,忽然笑了,“其实我很为能有这样的锻炼机会而感激你!”
范晓荷微微一笑,说:“是吗,那我今后一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多为你提供这样的锻炼机会!”
梁栋和范晓荷正在喁喁低语,外间却有重重的脚步声音响起;两人转头伸颈看时,原来是邵碧青走了进门,邵碧青的怀里抱着呼呼酣睡的婴孩,身后跟着丈夫骆思秋和小建、二木及老拽。
“青姐你回来了?”范晓荷立刻起身冲邵碧青打着招呼,同时伸手取下邵碧青肩上的皮包挂到墙上。
梁栋见状,也赶紧起身冲邵碧青点头微笑说道:“邵主任好!”
邵碧青并不答话,只黑着孤拐脸扬起三角眼,用极其蔑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梁栋;半天方两脚叉开坐于火炉面前的椅内,道:“老骆,冲奶粉;小建,洗尿布;二木,倒开水;老拽,把我的棉拖鞋拿过来!”
骆思秋和小建、二木、老拽毕恭毕敬的答应一声,各自忙碌开来;邵碧青则将怀中婴孩换为平抱姿势,然后敞开衣襟旁若无人的喂起奶来。
范晓荷脸色微红,转过头去重新翻看办公桌上的新闻稿件,道:“梁栋,你看我这篇消息写得怎样?”
“对于新闻写作我完全是门外汉,不过咱们上学时候不是学过毛主席的《百万雄师过大江》一文嘛,”梁栋道,“想来只要按照其格式和语气仿写,就应该没大问题!”
范晓荷低声笑说:“梁栋你倒聪明。我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学习、实践和琢磨,觉得现在的新闻报道都是三段论的格式:开头讲大好形势,中间列典型事实,最后再上升到政治高度……”
“我说过了,机房重地,县引丹工程指挥部的喉舌,怎能随便带人进来呢?”两人正在喁喁探讨间隙,邵碧青忽然绷着脸走来,质问范晓荷道。
范晓荷放下手中稿件,转身望着邵碧青解释说道:“青姐,前面几期试刊,都没收到期待中的效果。你进城之前嘱咐我说,无论采取什么办法,都要在三天之内把正刊的首期报纸赶印出来;我刻不好蜡板,又害怕耽搁时间,就只有请人过来帮忙了。这是我的同学,上次你见过面的!”
“我见过面的就一定政治可靠吗?我见过面的就一定要请来帮忙刻板吗?”邵碧青忽然间大发雷霆,脸上颗颗麻子攒聚到了一处,“他万一在这里广播反动口号呢?万一在蜡板上刻写反动标语呢?”
“不会的,他不会的!”范晓荷弱声辩解。
邵碧青撇着薄嘴唇冷笑一声,把问题上升到了政治高度:“什么他不会?你拿什么保证他不会?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你敢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忘在脑后吗?”
“我没,青姐!”范晓荷的声音越发低弱。
邵碧青的声音忽然抬高八度:“这里是单位,不是你家,只管青姐青姐的叫那么亲热干嘛。是我没有职务,还是你根本没把我这个领导放在眼里?”
小建、二木,还有老拽躲在西墙根下,各把脑袋伸出盯着邵碧青的背影,六只眼睛里闪射着复杂光色。
梁栋这才明白自己到编辑部来刻写蜡板不是领导意见,而是范晓荷的自行决定;他感到因此使得范晓荷受了委屈,便一言不发,放下茶杯转身朝向门口走去;刚刚走出两步,就被范晓荷拉住了手臂。
范晓荷望着梁栋,眼睛里闪出坚定光色:“梁栋你别走。我既然请你过来帮忙,我就可以为此担负一切责任!”
“范晓荷,你……”邵碧青陡然窜前几步,伸手指着范晓荷高声喝道,五根尖利指甲在阴暗的房间里闪闪发光。
范晓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大踏步走到办公桌前,掀开放在桌上的《毛主席语录》大声朗诵道:“同志们,要过细的工作,要过细,粗枝大叶不行,粗枝大叶往往搞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