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是忘了。
王凡看他惊恐欲哭的模样,不禁蹙了蹙眉,喟叹一声后继续说道:
“若传闻没错,那是你们齐岳山宗主和少宗主独有的玉牌吧。是可以号令宗门上下众人,是可以随意穿行齐岳山宗内所有结界的宝物。”
齐鸣声音颤抖,湿润难堪,口唇张合了半天也只道出一个:
“是。”
王凡仰首呼出一口气,情绪复杂:
“当初我第一次见月姐姐的时候,就见她随身携带了。齐鸣,你怎么还是怎么傻,月姐姐比你在人世间多待了多少年,又怎会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当初她随着我来齐岳山,或许就是以为你送她玉佩,是默许了她时时刻刻跟在你身边,所以她想随着你,守着你,怕你出事,怕我加害于你。”
“却不料她在山门外徘徊等候时,正好遇见了你父亲,阴差阳错,被你父亲看见。看见一只妖物的身上竟有你们齐岳山如此重要的宝物。”
齐鸣仓促地抢答道:“我送她玉佩…正是有…有爱慕之意!可是…我没有想到会,害了她…”
王凡侧头,眼底暗沉:
“你或许可以说你没想过月姐姐会那么傻,一只妖族只因为一块玉佩一片愧疚之心就跟到宗门来。但,你觉得你的父亲会怎么想?”
齐鸣眼眶绯红,垂垂自嘲地轻笑一声,答:
“要么会觉得我那时所受的伤是因为月昭抢夺玉牌所造成的,要么……会知道,月昭是我极其心爱,看重的……”
“所以不管是因为哪一点,月昭姐姐都必须死。”
“可那是我……是我甘愿送她的……”
“谁会管你是不是甘愿?”
王凡顿了顿,端起茶杯,吹了口凉气后垂眸道:
“她是妖。你是修士。所以注定……”
他说到这儿,心头忽觉传来一阵尖锐难忍的刺痛,半晌,齐鸣没说话,他才继续又将没说完的话说下去:
“注定会被世俗所不容,更何况是,齐景澜。无论那块玉佩是你甘愿送的,还是她将你打成重伤费心抢夺的,在人的眼中,最终的答案就只有后者,只因为,月姐姐是妖。”
齐鸣咬紧牙,呼吸不稳,苦涩地问:
“妖又如何……生而为妖,是做错什么了呢?”
是啊,生而为妖,是做错了什么呢?
王凡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手掌中的茶杯,茶水热气腾腾,湿润了眼眶,酸涩了鼻头。
“他是妖,打死他!”
“打死他!不能让他活着!”
“就是,打死他!”
“妖没一个好东西!小时候坏,长大了恶!”
“妖物都该死!死光!死绝!要么就滚回深山老林去!别来我们人类的地方!”
打死他……
世间的冷暖太过极端,夏日里热到大汗淋漓,衣衫褪去也无法散开炎日。冬日里冷到浑身麻木,褴褛破烂的锦衣更无法遮住寒风。
五岁的孩子没了家能怎么办呢,尽管站在曾经熟悉的,温暖的,春天里会百花盛开的院子里,现在入目之处也只剩下了一地荒芜。
焦黑的残垣断壁参差不齐地矗立着,地面上满是焦炭和灰烬,原本的花草树木早已化为乌有,只剩下黑乎乎的根茎还半掩在灰烬之中,像是在绝望地挣扎着,试图抓住往昔的一丝生机。
偶尔一阵风吹过,灰烬便随风扬起,打着旋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呛得人忍不住咳嗽,那是废墟混着人的泪滴发出痛苦的叹息。
流浪了多少年,如同过街老鼠,在世人鄙夷,惊恐,害怕,修士追杀,伤害,打骂的目光中,行为里,我才活成了我。
在仇恨的支撑下,活成了一个终于学会压制妖气,终于能够忍受痛苦的傀儡,心机深沉的怪物,血腥可怖的恶兽。
王凡咬紧下唇,喉咙嘶哑,答:
“妖唯一错了的,就是他妖的身份,与人不同。”
齐鸣垂眸:“多谢。”
王凡一愣:“谢什么?”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王凡放下茶杯,搁置在桌子上,问:
“什么时候走?”
齐鸣身躯细细发颤,发冷,思虑良久,他抬头,左眼一滴泪滑落,空洞失神,他轻声说:
“明日就是她的生辰,让我再陪陪她吧。”
王凡沉默不语,望着他的双眸。
他苦涩一笑,用衣袖擦去泪水后内疚地喃喃:“我才答应了她不会走的。”
刚擦去的泪又潺潺而下,浸湿青衫,哭泣声逐渐克制不住,越来越大,声音也变得抽泣,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模糊又低沉:
“我不想她出事,可我,真的,不想走……”
王凡咬紧牙关:
“齐鸣,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齐鸣喉咙嘶哑:
“我就想如意这一分。”
他的眼眶通红,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肆意流淌,顺着那憔悴不堪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孩子们从街巷来往人群中乞讨完,逐渐回了家。
他们有的手中攥着哪个慷慨大方的老爷扔下的碎银子,有的高举着腐烂了一半的白菜帮子,有的怀中揣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半块冰冷坚硬的冰糖栗子糕,如获珍宝。
齐鸣坐在庭院中,安儿窝在他怀里均匀地呼吸着,奔波一整天的孩子已经在夜色中安然入睡了,秋日的风不寒不燥,吹得人很舒服。
月昭回来的时候,手中抱着木琵琶,神情落寞,身影摇曳。
察觉到她推门而入的响动,齐鸣瞳仁瞬间扩大,他缓缓坐起身,将深眠的小小身躯轻柔地放到摇椅上,眸底的悲戚和彷徨一闪而过,被他用完美的平常掩盖:
“月儿,你回来啦……我已经做好饭菜了,咱们和孩子们一起用膳吧好不好?”
月昭疲惫地一笑,藏在衣袖下的手心微缩,答:
“好啊~”
她调整好表情,柔和地走到齐鸣身前,想拥抱,却又不知道被什么原因影响,强行压制了下来。
月昭仰首,眸光红丝丝缕缕满是期盼:
“想我了吗?”
齐鸣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琵琶,放到摇椅旁,随后将月昭搂进怀里,颤声道:
“嗯,很想,特别想。”
月昭垂眸,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她眼底的失落,没有任何人看见。
他们的身影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于此。月光在发梢凝结成霜华般的光晕,却照不进他们心底那片黑暗的深渊。
齐鸣的双臂紧紧环抱着月昭,巴不得能将她彻底嵌入自己的骨血,永不分离。
可他在颤抖,在佯装出的自然和平静之下不自觉地泄露了无助与惶恐。
月昭将脸深埋在他的胸膛,温热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两颗无助的心啊,在月色下晕染出一片更深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