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可怜的一家人。”
“希望他们家的灾难,就止于此吧。”坐在后排、一直沉默的何飞开口说道。
小徐回头瞪了何飞一眼:“你什么意思?”
何飞不回答,独自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周以后,一个平常的周五上午,护士长给最后一个病人上机完毕,正推着治疗车往回走,却看到5床的透析器还放在治疗桌上,床上空无一人。杨大爷一般是最早来到透析室的,今天怎么会迟到?
正疑惑间,桌上的电话响起,小徐接了电话。原来,一早杨大爷突发心力衰竭,在病房办理了住院。但无论是否住院,透析都是别的治疗手段无可替代的,有心力衰竭的病人更应该及时透析。因此,病房里刚办完了手续,便立即打来电话通知,告知病人要过来透析。
透析床位原本就是预留给杨大爷的,透析器和管路也早已准备好,万事俱备,因此,即便是紧急透析,等着病人来就是了,不需要再忙乱地准备东西。
十分钟后,病房护士和杨大爷的女儿杨小欢,一起推着床进入了透析室。
护士使劲按着氧气袋,袋子里的氧气通过细细的管道进入扣在杨大爷脸上的面罩里面,杨大爷额头上满是汗珠,大口喘着气,面罩上笼起一层白色的雾气。何飞和护士长赶紧来接床,一起推着往里走,5床的位置,小徐已经把原来的床推走。
杨小欢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大半个脸都被头发盖住,何飞看不清她的脸。床位安置固定好,她就站在床位,不知所措。护士长帮忙接上了中心供氧、心电监护。何飞则走到床尾,蹲下身子,摇动中间的手柄,床头徐徐升起,病人渐渐变成了半卧位的状态。
何飞站起身,不小心碰到了杨小欢,杨小欢的左臂立即像触电似的抱到了胸前,何飞连忙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后,随即把注意力集中到病人身上。何飞取下听诊器,放到杨大爷胸部两侧、心前区等位置,边听边道:“双肺底湿啰音、心音低钝,左心衰竭很明显,建议行CRRT治疗。”
这边何飞在查体,护士长在同步和杨小欢讨论着病情:“病人急性左心衰竭,现在做普通透析风险较大,做CRRT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费用比较高......”
杨小欢使劲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就按您说的做!”护士长赶忙示意,把CRRT机器推过来。
杨小欢点头的时候头发微微散开,何飞不经意间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心头一惊。
这张脸看起来好熟悉。
何飞正在思考时,本来稍微平静些的杨大爷突然躁动起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右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五个手指散开,隐藏在氧气面罩下的嘴里在含混地说着什么。
小徐看着他伸出的五个手指头,疑惑地问:“大爷,您是想说五吗?这是什么意思啊?”
杨大爷上气不接下气,无法正常用语言表达意思,只是继续挥动着右手。
护士长看出来了意思道:“不行,杨大爷,您现在病情较重,这一次,必须做CRRT。”
杨大爷不再坚持,向后靠了下去,但右手仍然在不停地拍打着被单。
置了股静脉管,CRRT机器上的血泵缓缓转动,杨大爷病情慢慢稳定了下来。小徐看着机器上的各项参数,都在正常范围之内。她轻声地问旁边的护士长道:“护士长,他伸出五个手指头到底什么意思啊?”
护士长叹了口气:“他的意思是,还在5床,做普通透析。”
小徐惊奇道:“您真神了,护士长,这都能猜到!”
何飞看到两个人终于有了些许空闲,便把两个人拉到角落里,轻声说了几句话。
护士长和小徐不约而同地露出震惊的脸色:“不会吧?!”
何飞点点头,“是的。她的嘴唇苍白,脸色晦暗无光,还带着些浮肿,是典型的尿毒症面容。刚才我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左胳膊,她马上缩了回去,说明她很在意对左上肢的保护;后来我专门注意看她的左侧上肢,终于,左腕的位置,我看到上面的血管蜿蜒凸起,我猜测,那极有可能是个动静脉内瘘。”
护士长直摇头,小徐则是眼眶打湿:“这......这也太可怜了吧?”
何飞说道:“我也只是推测,我想,待会找一个时机,问问她,或者杨大爷。”
随着CRRT的进行,杨大爷憋喘逐渐缓解,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杨小欢坐在一侧,眼睛在监护仪和杨大爷身上游移,神色忧郁。
杨大爷睁开眼,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杨小欢,一直平和的表情突然暴怒起来:“你滚!别让我看见你!”
何飞赶忙走到床的另一侧,弯下身对杨大爷道:“杨大爷,是小欢把你送到这里来的,这孩子累的够呛,又担惊受怕的,您别说她了。”
杨小欢满眼含泪,走到离杨大爷稍远的地方。杨大爷怒气不减,大声喊道:“我没有她这个闺女,让她不要再来找我!”
何飞俯身轻声对杨大爷说道:“杨大爷,您心脏不好,是最不能动气的。她还是个学生,再怎么惹您生气,也是您闺女。到底什么事让您生这么大气,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给我说一说。”
杨大爷眨巴下湿润的眼睑,思索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本来我是不想和外人说,可是,我知道瞒不了你们,你们也见到小欢了,那我就和你说实话吧,其实小欢,也在进行血液透析。”
尽管何飞已从杨小欢的异常面容和怪异表现上发现了一些端倪,但是被杨大爷当场证实,父女两人同时透析,仍然觉得震惊无比。
“那是两年前吧,小欢正上大二,当时我已经透析了一年多了。放暑假的时候,小欢给我说她经常感觉憋气、恶心,腿上渐渐肿起来,脸色也不好看。我当时就隐隐觉得不好,带她到二院一查,果然,肌酐已经700多了。我没让她来咱医院看......我怕你们笑话。”
“二院医生诊断的是尿毒症、糖尿病肾病,需要透析治疗。从那以后,我就给小欢办理了休学,让她一直在二院透析。大学毕不了业,就无法找工作,刚开始那一年我什么都不让她干,让她专心治病。这一年,她身体慢慢好了很多,就让她帮我卖卖菜。”
“她和我都是一、三、五透析,她下午,我上午。我每次都要早走半小时,就是为了赶回菜摊,让她能按时去二院透析。”
何飞边听边轻轻点头,不过他心里还有一些疑惑。
“你是不是想问前段时间为什么调来调去?”杨大爷一语点破。
何飞点点头。
“听小欢说,有个什么领导的亲戚,也在二院透析,和小欢一台机器。那个亲戚老是调过来调过去,小欢也得跟着调,我这边,也就只好跟着小欢调。唉,真的是太麻烦你们了。”
何飞点了点头,杨大爷频繁调换透析时间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这些我们都能理解,那您刚才赶她干嘛,她怎么了让您生这么大的气?”何飞问道。
杨大爷又露出恨恨的表情:“唉,这孩子,可气死我了!”
“出了什么事?”
杨大爷说道:“两年前,小欢开始透析的时候,我就在省城给她留了血,这样,一旦有合适的肾源,就能给她做肾移植。就在一周前,那边打来电话了,说刚有了肾源,小欢正好能配上。”
何飞说道:“这是好事啊。”
杨大爷话里依然带着气,“配型出来以后,医院就开始打电话催促,我钱也准备好了,肾源也有了,可是她呢,就是不去。我连打带骂也没用。昨天下午,人家又打电话了,说因为我们迟迟不能做决定,肾脏等不起,只能先给别人用了。整整等了两年呢,你说这......”
“也许小欢是怕花钱,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何飞感叹道。
杨大爷边流泪,边闭着眼睛叹气。
何飞离开杨大爷床边,向护士长说明了和杨大爷的谈话。护士长却说道:“可是我从小欢那里,得到了不同的信息。”
“哦?”
“刚才我和小欢简单聊了几句,她告诉我,为了找合适的肾脏配型,杨大爷三年前开始透析的时候,就在省人民医院留了血,1周前,省人民医院打电话说,有了合适的肾源,正好和杨大爷相配。杨大爷怕做手术的时候没人照顾小欢,便拒绝了肾移植手术,最后肾脏移植给了别人。”
何飞感叹道:“原来,这父女俩,是在互相谦让啊。”
护士长道:“是啊,他们俩配型都成功了,但肾脏只有一个。这爷俩让来让去,结果错过了时机,杨大爷这才发了火,诱发了急性左心衰竭。”
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是别人无法理解的,即使是常年和透析病人打交道的医生护士也仅能感其皮毛,无法感同身受。
何飞和护士长一阵沉默,小徐不声不响地凑了过来,眼里明显带着泪花:“看个电视剧也没这么虐心过,现实中真有这么催泪的剧情啊......你们说,咱能不能想办法帮帮人家啊?”
病人们陆续要下机了,中午下机上机的忙碌拉开序幕,小欢也马上要到透析的时间。她给杨大爷倒好了水,便起身往外走。
护士长在最里面喊:“小徐,给我拿个灌流器来。”小徐刚给一个病人回完了液体,答应了一声,匆匆赶到库房,拿起来便往里走。小欢一伸手拦住了她。
“徐老师,您拿错了,我刚才听护士长说她要灌流器,您拿的是滤过器。”小徐看了一眼,果然是拿错了,赶紧返回,同时连忙道谢:“忙中出错,幸亏你看见了,谢谢你啊!”走了两步,忽然又转头,“哎,你怎么知道我拿错了?你认识这些英文名字?”小欢笑道:“当然了,灌流器英文是PERFUSION,滤过器英文是HEMOFILTRION,我对透析有关的东西比较留意。而且,我在师范大学里,学的就是英语专业。”
小徐把灌流器拿给了护士长,突然间,她的脑子里好像得到了一个灵感,赶紧向护士长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护士长把小徐的想法放到了透析室微信群里进行了讨论。大家一致同意,既然小欢是一位准英语老师,完全可以利用不透析的时间,给小学生和初中生进行家教。护士长俩孩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初中,率先报了名。加上其他几位护士的孩子,共有七八个。
报名大家都很积极,可是在哪儿教,怎么教,却犯了难。
在透析室当然不合适,这是医院,而且里面很多感染性疾病病人。
去外面租房子?那小欢挣这几个钱全投进去还不够。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何飞想到了一个办法,“为什么不试试线上教学呢?就像我们开网络视频会一样?”
众人恍然大悟,小徐兴奋地说道:“杨大爷疼小欢,用慰问的钱给她装了电脑,说是让她查资料用。既然能查资料,说明能上网,那线上教学问题也不大。”
护士长很快把这件事告诉了杨大爷和小欢,杨大爷涕泪横流,连声道谢;小欢表面上平静地答应着,内心则兴奋异常。曾经远离学校和课堂两年,自觉已无法完成学业,终生将和父亲一样,以卖菜为生的小欢,感觉全身充满了激情和动力。挣的钱并不多,重要的是,她感到自己没有被社会抛弃,她所学的东西能够被很多人认可,她还是一个对社会有价值的人。
很多透析病人是缺乏这种感觉的,让自己感到对社会有用,回归社会,是透析病人治疗工作中一个最容易被忽视的环节。
从此,每到周末,杨小欢的英语网课便准时开课。周六教小学,周日教初中。作为英语专业的师范大学生,杨小欢备课认真,发音标准,课堂上循循善诱,深得学生们喜爱。没过多久,开始有透析病人,也让孩子加入了网课的行列。
在气氛压抑的透视室里,这件事的完美解决让何飞着实心情舒畅了很多天。不过,工作在继续,还有很多其他的病人,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或喜或悲的故事,何飞每天依然要面对繁重的工作。随着透析机数量的增加,病人也越来越多,不久,透析室开设了晚班透析,一天两班变成了一天三班,加班成了家常便饭。
在透析室呆了半年,休产假的医生就要开始上班,何飞也要转回病房值班了。今天是在透析室的最后一天,晚班的最后一个病人下机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护士需要对机器进行消毒,二十分钟后才能下班,何飞填完透析记录单,抱着从图书馆刚借的几期《中华肾脏病学杂志》匆匆离开。
时间很晚了,天气阴冷,院子里只有巡逻的保安和几位神色匆匆的病陪人。何飞走到两栋楼连接的拐角处,这时候,一个白色的身影和他擦肩而过。何飞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恰巧白色身影也回了回头。何飞顿时感到一阵窒息,身体瞬间凝固在了原处。他直直地看着对方,任手中的杂志散落一地,在寂静的连廊里发出清脆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