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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室的会议室也是图书室,中间一张宽大的桌子,墙上摆满各种专业书籍和杂志。何飞很快喜欢上了这里。特别是下了班后,除了值班人员,所有人都回了家,病房里安静下来,这里简直成了何飞的“私人”空间。
但是今天,书刚打开,透过关闭的房门,何飞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喧闹声。
何飞合上书仔细听,声音没有了,病房里又归于安静。何飞又把书打开,刚看了几行,喧闹声再次响起,比上次更清晰。沈兰馨高亢的抱怨声,男人语无伦次的吼声,中间夹杂着护士小云细细尖尖的声音。
何飞起身,在会议室门口站着听了会。声音来自走廊尽头,第一病室。何飞快步走了过去。
第一病室1床的患者是一位中年男子,3天前收入院,当时接诊的正是何飞。此刻,他正站在床旁,目光呆滞,伸着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嘴里“啊、啊”地叫喊。一个青年男性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正紧紧地抱住他。看面相和听他与病人说话的口气,应该是病人的儿子。
沈兰馨鄙夷地看着乱打乱踢的病人,没好气地道:“你别闹了好不好?护士给你打上针就好了,你坚持一下行不行?”见病人并不理会她,沈兰馨上前一步,靠近病人大声喊道:“你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
病人不再喊叫,上肢也不再摇晃,沈兰馨以为他听懂了自己的话,长出一口气,转头对护士道:“给他打针吧。”
突然,刚出现在门口的何飞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用力推开了沈兰馨。后者侧身卧倒在床上,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何飞双手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地靠着墙缓缓地坐在了地上。小云慌忙把托盘放在了地上,蹲在何飞面前急切地叫道:“何医生,你没事吧?”
病人的右腿还在一下一下地往前踢着空气,沈兰馨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赶紧蹲下身,观察何飞的情况。
何飞的额头一片湿润,面色苍白,双唇、双眼紧闭。小云和沈兰馨一左一右蹲在他的旁边,一时不知所措。
半分钟后,何飞睁开眼睛,费力朝沈兰馨问道:“怎么......回事?”
沈兰馨回头看了一眼躁动不安的病人,“病人肾衰竭,肌酐在300多,前两天还好好的,刚才突然出现意识恍惚、不认人,然后就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原因......暂时还不好说。我想先给他肌注一支氟哌啶醇,待会再请个神经内科会诊,明天给他详细地查一下。”
何飞皱了皱眉头。病人此刻已不像刚才那般“暴力”,已经在其儿子的搀扶下躺在了床上。但嘴里仍在咿咿呀呀地低吼着,四肢在毫无规律地乱抓乱踢。
何飞费力地站起身来,腹部也因为体位的变化疼得更厉害了。细心的小云此时已推来了一辆轮椅,不过何飞朝他摆摆手,而后缓慢向病人的床边移去。
何飞忍着腹痛,叫了叫病人的名字,又诊断性地问了几个问题。病人的回答倒是很迅速,但都是答非所问。何飞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病人,他发现,病人的眼睑苍白,显然贫血不轻;眼睛虽然直直地看着前方,眼球却在细微地震颤,四肢也在不自主地抖动。何飞又给病人做了几个生理反射的检查,发现病人生理反射亢进,伴有踝阵挛。
“这是......尿毒症脑病吗?”沈兰馨在一旁自言自语道。
“是的,”何飞捂住肚子,说话刻意压低了声音。
“可是,他的肌酐水平才300多呢,怎么会......”沈兰馨摇了摇头。尿毒症脑病是尿毒症严重的并发症,一般在肾功能减退明显,肌酐或尿素氮水平很高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肌酐并不是反应病情唯一的标准,”何飞说道,“而且,这个病人,还有一个特殊的情况。”
“什么?”沈兰馨眼角一抬。
“他长期服用的药物里面,有一个治疗微血管病变的药,叫做‘羟苯磺酸钙,’在入院那天还在使用。”
“哦,好像是有......”病人的入院医嘱是沈兰馨下达的,但因为太忙,她并没有详细地询问用药史,虽然何飞问过,也记载在了病历里面,但她显然没有仔细看。
“可是,我的印象里,这个药物不会引起这种副作用啊,而且病人一直在服用。”沈兰馨暗自佩服何飞的仔细,但实在想不通那个药和病人此时的症状有什么关系。
“给他打上针,我们回去讨论一下。”何飞看着沈兰馨,朝门口使了个眼色。沈兰馨点头会意。
虽然何飞坚持说自己可以行走,还是被沈兰馨按在轮椅上,推到了值班室,然后扶着他躺在了床上。
氟哌啶醇的作用很快显现出来,十几分钟后,病人烦躁不安的状态缓解了,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小云看一眼额头沁湿、捂着肚子的何飞,又看一眼沈兰馨,语气急切:“兰馨姐,何医生怎么办?”
沈兰馨头脑则清醒得多,在扶着何飞走出病房的时候,已经有了主意。扶着何飞躺好之后,她拿起了桌上的固定电话。
“喂,彩超室吗?请问是......莹莹啊!太好了!你现在忙吗?我们科请一个急诊床边彩超……不是病人,是我们科的一个医生......对,越快越好,谢谢了哈,我明天请你吃饭。”
等待超声到来的空当里,沈兰馨忍不住向何飞问道:“你提到的那个羟苯磺酸钙,到底和病人症状有什么关系?”
已经躺下的何飞感觉好受了些,说话也连贯起来,“羟苯磺酸钙很少出现神经系统的副作用。但是,对于有肾功能减退的病人,服用它之后,会出现血肌酐值比病人实际值偏低的情况。要注意的是,它并不是真的降低了体内的血肌酐值,而是干扰了测定结果,出现了一种血肌酐下降的假象。”
“也就是说,病人的实际血肌酐水平远远不止300多?”沈兰馨心头微微发紧,一方面是何飞的身体状况,再一个就是病人的实际病情可能要比看起来严重。
“是的,具体有多少我也说不好,但是,看病人的贫血程度,以及刚刚出现的精神症状,病人已经有了强烈的肾脏替代治疗指征。”
沈兰馨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马上去安排。”
医生值班室里,何飞躺在床上,彩超室医生张莹莹正手持探头,在何飞的腹部上上下滑动,超声机屏幕上的图像在不停变化。小云在病房里照顾别的病人,沈兰馨一脸紧张,目光在张莹莹、何飞以及屏幕上来回游移。
看完了腹部,张莹莹又把何飞双侧腰部检查了一遍,长出一口气:“幸好,受伤部位在脐周,没有出血,也没有脏器破裂。如果伤到肝脾......,那就麻烦了。”
沈兰馨双拳狠狠地攥了一下,紧咬嘴唇,两行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不过,”张莹莹缓缓道:“何医生的肠间隙可见多处的液性渗出,最近几天不要剧烈活动,吃饭注意少食多餐,最好以流质为主。”
沈兰馨擦擦眼泪,送走了张莹莹,她转身看着躺在床上的何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她说了一句:“谢谢你,师兄。”
何飞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慢慢地坐了起来。
沈兰馨赶忙要按住他:“你不能剧烈活动,赶紧躺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