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时30分,已渐渐放晴的天空,又毫无征兆地倾泻下暴雨。视频再次切换,本来就老旧的摄像头被雨水覆盖,拍出的视频变成了磨玻璃样。20时40分,青石桥出现了疑似中年男子的身影,这一次该男子步伐明显匆忙,走到桥中间时突然停了下来,低了下头,紧接着身体好像抽搐了几下。过了一分钟,该男子继续摇摇晃晃过了桥,消失在视频之外。
视频侦查员汇报完,揉了揉血红色的眼睛,背靠在椅子上。
韩刚指了指显示屏,大声说道:“这名男子有重大作案嫌疑。明天一早,勘查青石桥!”
会议结束,大家都默不作声地陆续离开会议室,只有刘志刚仍然坐在位置上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待所有人都走出了会议室,韩刚走上前,拍了拍刘志刚的肩膀:“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韩刚招呼刘志刚坐下,递给他一支烟。
刘志刚明白韩刚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索性开门见山:“是这样的,老师,我总感觉,这个案子,还是进行尸解比较好。”
韩刚露出一丝微笑,不置可否,却向自己的爱徒反问道:“《刑事诉讼法》关于强制进行尸体解剖是怎么说的?”
刘志刚点了点头,“我国《刑事诉讼法》规定,有五种情况必须进行尸体解剖。一,涉及刑事案件,死因不清的,必须经过尸解才能判断死因;二,突然死亡,有他杀或自杀嫌疑的;三,因中毒或烈性传染病死亡涉及法律问题的,四,发生医疗纠纷怀疑医疗事故的;五:尸源不明同时死因不清的。”
“那你觉得她应该属于那种必须解剖的情形呢?”
“这个......,”刘志刚心里明白,法律条文是死的,但解释起来却是活的。如果没有做尸体解剖的意愿,加上这个案子的实际情况,总能说出不去做尸解的理由。
“我们一条一条来分析吧,”韩刚往前探了探身子,“首先排除第四、第五条,死者没有发生医疗纠纷事故,也不存在尸源不明的情况。然后是排除第二条和第三条,死者尸表检验显示的伤口,显然不可能是自杀,他杀是确定的;死者也没有中毒或烈性传染病的迹象。最后,我们来看一下第一条,死者是否存在死因不清,必须经过尸解才能解决死死亡原因的问题呢?
“这个……死因似乎也很明确的……可是……”
“但说无妨。“韩刚鼓励着自己的学生。
“我觉得,尸体解剖会对明确犯罪嫌疑人的动机,进而锁定嫌疑人,有一定的作用。“刘志刚一口商量的语气。
韩刚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两手指间感受到了烟头火焰的灼热。
“你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韩刚微微提高了音调,”这不是我们强制进行尸体解剖的理由。我们在办案的时候,还要注意社会影响的。“韩刚苦笑一声,“几十个人,半夜里跑到殡仪馆门口鬼哭狼嚎的,如果让媒体捕捉到,会造成很大的舆论压力。“
刘志刚边听边被动地点头,心里却微微一动。陈家人去殡仪馆门口这件事,110调度中心也是刚刚电话通知到自己这里,老师是怎么知道的呢?刘志刚正思索着,韩刚继续说道:
“而且,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们刑警队分为好几个小组,是不是有些过于依赖法医部门了?走访、侦查、痕检、视频…..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特别是在以前刑侦技术还不发达的年代,走访调查,探访受害者以及嫌疑人的行为轨迹、社会关系,是我们侦破刑事案件最重要的手段。“
刘志刚并不否认老师的看法,但也想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有些话想说出来,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以前的老师不是这个样子的。
虽然不是法医出身,但十几年来,老师总是在强调尸体解剖的重要性,即使死因明确,进行详尽的尸解对判断嫌疑人的杀人动机、锁定嫌疑人等等,都会有极大的帮助。然而......
“还有一点。看见陈燕的照片的时候,我想到了囡囡,”韩刚继续说着,眼睛悄然湿润。囡囡是韩刚的女儿,正在外省的一座医学院读研究生。刘志刚知道,韩刚的妻子去世很早,一直是他爷俩生活在一起。然而半年前,囡囡被诊断出了小细胞性肺癌,虽经过辗转的治疗,病情仍在不可逆转地恶化。
“囡囡听我给她讲过有关法医和尸体解剖的故事,她曾不止一次地给我说过:如果我是被害人,知道自己死了以后还要被开膛破肚,体内的各个器官被翻来覆去暴露观察,然后再被七零八落地用线草草缝上。那么我宁愿不要那些真相,也要保全一个完整的躯体,美丽大方地去向另一个世界。”
刘志刚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师......”
韩刚红着眼眶说道:“再回到这个案子。被害人所有的伤口,明显是一把凶器所为,而凶器就落在了案发现场,这把凶器导致被害人失血过多死亡,这是非常常见的死亡方式。以前,我们也曾对类似案件形成的尸体进行过解剖,但绝大部分没有新的发现;而且通过视频,我们也寻找到了嫌疑人的蛛丝马迹。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就搜寻到了很多线索。我想,即使不用尸体解剖,抓住嫌疑人应该也不难。”
刘志刚点了点头,但是,他总感觉有种东西堵在自己的胸口,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案发第三天,5月28日天刚亮,在刘志刚的带领下,大批刑警队员赶赴青石桥。
一夜暴雨,雨过天晴,空气凉爽,散发着清甜的味道。太阳还未升起,很多人都还沉浸在甜美的睡梦里。刘志刚已站在了青石桥靠近树林的一侧。凹凸不平的桥上,还有不少的积水。青石桥是一座行人桥,向西进入乡村,向东进入树林,桥长40余米,宽不到三米,因远离主干道,除个别从乡下抄近路穿过树林进城的人以外,行人车辆稀少。桥面由石头铺成,泥土不多但并不平整。雨后的桥面上,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洼。刘副大队带领侦查员,对护栏、石头、水洼、河面,进行仔细勘察。十几分钟后,主办侦查员梁波叫道:“这里有发现!”
“你们看这边的颜色。”梁波指着栏杆下面的几处水洼说道。众人向梁波手指的水洼看去。水洼里的水呈淡黄色,很清,洼底可以看到大小不等的几个暗红色凝块。是血液!梁波是法医出身,后来转行当了侦查员。他自言自语说道:“当1升水中混入1毫升以上的血液时,便能用肉眼分辨出。血液在体外停留时间长的话,里面的血小板、凝血因子和纤维蛋白会聚集形成血凝块,剩下的液体以血清的形式析出,为淡黄色。”结合当时中年男子在此处停留、身体抽搐,不排除出现了咯血或呕血。刘志刚示意技术员戴上手套,去收集水洼里的液体和凝块。随后,侦查员们继续沿青石桥向西勘查,进入一条水泥铺的小路。水泥路面虽有多处凹陷,但总体完整,干净的路面,再加上暴雨的冲刷,没有留下任何的车辙印或鞋印,侦查员一直向西寻找了数百米,一直搜寻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依然没有再找到血迹,或其他有用的证据。
在桥上收集的液体和凝块标本化验结果很快出来,确定是人的血液,但在全国的DNA库里没有比对成功。也就是说,即使这些东西属于嫌疑人,如果对方没有留下案底,仍无法对其进行锁定。
专案组召开了第三次讨论会,会后侦查员们顺着青石桥往西,找到十字路口,又沿着各条道路到附近的村庄进行走访,仍然一无所获。
至此,案件陷入了僵局。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放弃尸解?!陈燕身上有很多疑点没有解开啊!”秦红还在忿忿不平。
刘志刚叹了口气,他同样不能理解。自己的恩师一生所信奉的便是严格按照制度和程序办案,自己按照他的要求从警十余年,也是受益匪浅。但为什么这一次却突然性情大变了呢?
真的是因为他女儿的病,让他在办案的过程中掺杂了太多的感情因素?
刘志刚点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