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可以拒绝……你走吧。“郑玲玲一脸悲怆,手机的翻盖打开又合上,然后紧紧地攥在手里。
何飞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片刻之后,站起身,走向医生办公室:“医生,我是家属,我来签字。”
手术很快也很顺利,何飞扶着郑玲玲重新回到连椅上。
一阵沉默之后。
何飞打开随身带来的杯子,递给了郑玲玲,“可能不太热了,你凑合着喝点吧,这杯子是我开学刚买的,希望你别嫌弃。”
郑玲玲接过何飞递过来的太空杯,这是学生和打工者常用的塑料杯,价格不贵,但容量很大,杯子里是何飞临来的时候倒的开水。
杯子还有余温,郑玲玲喝了一口便抱入怀中。泪水再次如泉水般涌出,随后竟慢慢地啜泣起来。就在几天之前,她也难以想象,自己会使用这样的水杯。
又是一阵沉默。
何飞对那些细节并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厌恶。但是看到郑玲玲一脸的生无可恋,还是动了一些恻隐之心。
“为什么没有把防护措施做好?……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可以不说。”
郑玲玲紧紧抱着已经变凉的塑料杯,眼泪依旧不止,“这都是我作的,我活该......我自作自受......”
何飞把头转向了别处,“算了别说了,你先歇会吧,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第三次沉默。
许久,郑玲玲目光空洞地仰望天花板,开始诉说自己的经历。
“虚荣心......鬼迷心窍,他给我钱,给我买东西,我周末出去陪他......是的,就这么简单。”
”他一直都听我的,每次都会带那个......”
”一个多月前的周末,我们和从前一样,先吃了饭,但是没有喝酒。在去宾馆的路上,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好像是什么局长......”
”他又去陪那个局长吃饭,我也去了,我们都喝了很多酒......然后,就去了宾馆开房......酒喝的比较多,第二天我很晚才醒来,他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等我了......后来的时间里,我们没再见面,他说在帮局长处理一些事情,很忙......我例假一直准时,半个月前却没有按时来,我意识到出事了......我埋怨他没有做好防护,他也很愧疚,说自己喝的太多了......他没有说谎,那天他确实喝了不少,在宾馆的大厅里就吐了。他转给了我一大笔钱,说是补偿我......”
何飞看了一眼郑玲玲修长的脖子,又把目光转回地面,说道:“一般周末你们吃饭的时候,都喝酒吗?他酒量怎样?”
郑玲玲道:“是的,他嗜酒如命,但从来没喝醉过,酒量肯定很好。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他每次都会喝酒。”
何飞心里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但片刻之后,他还是说了出来。何飞看着地面轻声道:“或许,那天晚上可能是另一个版本。”
郑玲玲低头轻声道:“什么意思?”
何飞抬头看着郑玲玲说道:“如果我说的不对,你就当是别人的故事。有一个女孩,晚上和自己的情人,陪着一个局长吃饭,那个女孩喝醉以后被人送到了宾馆,但是她并未感到异常,因为她本来就是要和情人去那里的。不过她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和她睡在一起的,并不是那位老板情人,而是另外一个人。“
何飞看着郑玲玲的眼睛,略微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
”第二天,在她睡醒之前,她的情人提前赶到了宾馆,好像一直在她身边。而那个晚上真正和她同床共枕的人,则早已经离开了。”
“她帮情人解决了生意上的大难题,他自然会拿一笔钱感谢她,不过相比较他得到的利益,这笔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不久你就知道了这些事情,你并没有报警,也没有任何报复他的打算。”
郑玲玲瞪大眼睛,目光警惕地看着何飞说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些?难道你......”
何飞朝郑玲玲摆了摆手,“刚开始的部分我仅仅是猜测,但是通过你的眼睛,你的瞳孔,和你脸上的表情变化,我明白了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你听到我说另外一个版本时,你的瞳孔变大,目光警惕,透露出的,不是听到有人胡言乱语的哭笑不得,而是一种被人看透内心的窘迫和愤怒。这说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而你也已经知道了那天晚上的真相。”
“你自认为自己见多识广,可是与那些城府极深的老家伙比,你的那些经历根本不值一提。”
郑玲玲的手在颤抖,脸上的肌肉逐渐变得扭曲。忽然间,她扯着嗓子“啊啊”地喊出了声,用手不停拍打着自己地脸。
是的,这世界远比我们当初想象的险恶,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一个学生的认知范围。
医生正准备换衣服下班,听到喊叫声赶忙过来询问。何飞紧紧地抓住郑玲玲的胳膊,同时赶紧向医生道歉:“对不起老师,她情绪有些波动,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几分钟后,郑玲玲终于恢复了正常人的神色:“是的,当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就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做好防护。他竟然直接就告诉了我真相,还让我不要动孩子,作为以后要挟那个局长的筹码。”
何飞叹了口气道:“作为筹码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你。”
郑玲玲道:“是的,我知道以后肯定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我不打算再听他的,自己偷偷来把孩子做掉。”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郑玲玲语气坚定又带着些悲壮:“先休学一年,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
郑玲玲没有说完,何飞觉得也无需追问下去,将来会发生什么,她一个柔弱的女生如何能提前预料?自己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又能够给她什么样的人生指导?
门诊已经下班了,何飞扶着郑玲玲走到门口,郑玲玲把手缩了回去,“你回去吧,谢谢你。”
“你一个人可以吗?”
郑玲玲点了点头,“我可以的,谢谢你,何飞。你走吧。”
“好吧,那我就回去了,不过,你能不能先把那个给我?水已经凉了。”何飞指了指太空杯。
“哦,不好意思,”郑玲玲笑了笑,依旧是那么美丽动人。
何飞接过水杯,感觉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低头看时,是一张银行卡。
“这是......”
“里面有一万块钱。何飞,谢谢你。”
何飞没有说话,把卡塞进了郑玲玲的挎包里。郑玲玲还想谦让,但从何飞有力的动作里,她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买点需要的东西吧......我不太懂,身体是第一位的......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祝你前程似锦。”何飞向郑玲玲道别,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何飞!”郑玲玲叫住何飞,”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你是我永远的朋友.....我相信,命运一定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让我们再次相遇!“何飞转头,郑玲玲的目光既妩媚又深邃,何飞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儿时和玩伴们拉钩起誓时的眼神。
何飞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从此以后,两个人将天各一方,相互间很难再出现交集。
对一个女大学生来讲,这种事情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回校的路上,何飞想起郑玲玲的遭遇,心里五味杂陈。可是,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慢慢明白,自己所受到的影响,一点也不比她少。
二十年来,何飞一直认为,未来就是一面洁白光滑的墙,只要自己努力描绘,墙上必定会绽放出自己想要的图画。这种想法二十年坚定不移,已逐渐在内心形成一种信仰。这种信仰告诉他,付出与回报是成正比的,你唯一的“威胁”,就是那些考试分数比你高的同学。
而今,他再仔细看那堵墙,才发现它是被精心而又不怀好意地粉刷过的。郑玲玲的经历就像一场地震,使这堵墙产生了猛烈的摇晃。随着薄薄的白漆逐渐斑驳掉落,墙本来的面目渐渐显露出来,它不再洁白无瑕,而是变得灰暗、污浊,最后,竟然是狰狞,以及,若隐若无的诱惑。
狰狞使他恐惧,他本能地想逃离那堵墙,而诱惑又把他拉了回去。
可那毕竟不是一面普通的墙,那是他的信仰,他唯一的、所有的、如山一般的信仰。失去它未必需要推倒整堵墙,轻轻地撕去一层皮就可以。
信仰的力量有多强大,它破碎时产生的影响就有多惨烈。更可怕的是,这种影响如同青蛙掉进了温水里,杀人不见血,毁人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