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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委肉虎蹊火在睫

李木棠就诚恳道:“受教。”

钱氏再着急:“朝堂上下,向来不少那些个中正古板的清流。所谓明是非,却未必通事理;要守护正念,所以最不能蒙受不白之冤。父亲一朝流配,可是险些气绝而亡!时至今日,心结依旧难解——哪怕明知林公弃我不顾是做戏一场,明知他本无过失,可我被休弃出门独居京郊这些日子,吃苦受难依旧难免,他又焉能说一句不恨?”

李木棠就慨叹:“造化弄人。”

钱氏一时无法,只能将话儿挑明了讲:“凡此种种,实在兰姐儿嘱托,我不能不来关照些许。须知从前的钱家,而今的李家——在朝为官的,皆是一般面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兰姐儿远在边关,九原甚至久受昭刚公教化,她弟弟甚至贵为一地县令——饶是如此,最初时候依然少不了闲言碎语。因昭刚公丧妻丧子,他二人算是无媒苟合。未祭天地、未拜高堂,共处一室,夫妻相称……便是蛮夷之地亦不肯宽纵,何况天子脚下、京师长安?”

李木棠从善如流:“赵姨娘不容易……我倒是想,如有有幸,或许、想、认她做……”

“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进劝!”钱氏登时急眼,“父亲抱病在家,我还肯来对你说说道理,是为你昔日看顾才人娘娘的旧情!可是有些话我本不当说,你自己但凡留心……便是当下何种境地!悠哉游哉,初生牛犊一个,总要吃些大亏!你要有些自知之明,要收敛锋芒——纵然如何行了好运,到底是贱籍的出身,如何与那世家贵眷相当……许多人要带的许多话,比这难听的海量!我不是兰姐儿,但为着怀章也得多嘴不可——事有万一,受害的届时可不止你一个!”

李木棠连忙诚惶诚恐:“晚辈不敢,晚辈听训。”实则呢,她心中竟然得意呢!能让钱氏县君如此急赤白脸,能得外间这样万众瞩目……何况她眼下的身子几乎已经能成为大好了!久病初欲那舒坦劲儿好容易使人飘飘欲仙,哪怕是疾风骤雨,能亲身淋着居然也无端快乐。她不光今天往善诚殿走,甚至差点还跟着亲事府出京去操演……据说昌王殿下在拒婚一事上帮忙奔走出了不少力,送来的这批亲事再不好打发,干脆交给魏典军好好打磨打磨。一块儿去了的还有本就是士官提拔上来的鲁叔公和丁四郎;此外姜作与扈辛被家中按住相亲结婚;刘安又和二哥一起、跟了戚晋送葬去;留在李木棠身畔执仗亲事就仅剩童昌琳、小邵与马文伯三人。她还觉得没事呢,不晓得自己多管闲事所向披靡全仗了这群手拿刀剑的威风。这不,亲王府随即又传出一众美谈:

先是谘议参军带病而归,领着录事和功曹上赶着扮那直言肯谏的诤臣:什么红颜祸水、狐媚惑主、祸乱王府、颠倒尊卑之语在亲王府吵了整整一日——这是给李国令大手一挥、遣散的长史、主簿、仓曹、记室四人喊冤哩!其后请来填补职缺的守选进士八九人竟然同时回绝,无一人肯受邀出山;更有甚者,连左谦笃情面也不看,当面驳斥言辞激烈,足与谘议参军一篇锦绣文章相当,随后不久甚至因此博了个贤名,行将去华阴县高就;李木棠或许在意么?前任长史蒋孟在次日中午寻上门来,仍旧被堂而皇之拒之门外;她就以为这点忍受足够对付任何风浪,甚至对蒋孟如今在何处高就,求见有何要事统统毫不在乎。须知凡行于悬崖绝壁,步步惊心久了,反倒要生出些无可名状的狂喜。坐立不安、呼吸短促、心跳脸红等等恐惧表现往往被误解——或是强行解读为截然相反的含义。所以越是那各路牛鬼蛇神齐齐显形,越是后浪推前浪噩耗连连,李木棠脸上笑意竟反倒越深越厚。天可怜见,她毕竟平安无事!她就是要大获全胜!手搓红了,脚也冻热了,她简直迫不及待得纵身一跃,将沉沉深渊砸个天翻地覆!所以哪怕连段舍悲都跑来忧心忡忡,替不知何时或许和解的娘家传话说武将如今推举秦秉方掌兵平楚国乱,门下省众僚又私下集会另有侍中人选;哪怕段姬禾苗或因为接济她李木棠被牵连撵去京外出家剃度;——哪怕,不知何处传出流言,说荣王在九颂山遇刺情况紧急——

李木棠欢快夹肉的手,竟无一丝颤抖。

所以她等到了。预料之中的,就在第二日晚,是卫国公府亲自派人送来请帖:荣王与秦将军一同抵京,顺便今晚就在后者家中用个便饭。请帖是靖温长公主亲笔,送贴的是靖温长公主贴身侍婢(李木棠曾在宫中见过);轿辇都已备好,特邀未来的荣王妃一道。

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姑娘,晕头转向就到了最高潮。

对镜左瞧右看,面颊总是添了半两嫩肉;不用傅粉施朱,昏黄灯光下一双杏仁眼也格外炯炯有神,一点鼻子娇俏可爱,微凸唇瓣更古灵精怪;双手再一托腮,左腕金手镯光芒四射,更照得荣王妃贵不可言。连湛紫都说,她笑起来本自很好看,首饰便不可喧宾夺主,对称插俩花鸟纹玉梳、小巧再填副金镶珠挑头,绾发再用桃红发带……可奇怪,妆奁内外怎么就找不见!凝碧一旁探头插话:可不是——被殿下偷走!

他用了自己的簪子,李木棠便对镜把那镯子摇得哗哗直抖,还有得乐呢!且就这样,几乎不饰珠玉,她这就去见郎君的姐姐姐夫。已是四月底了,眼瞧着快到端午。哪怕夕阳渐晚,大街小巷依旧是流水一般的热闹。舞狮戏龙好几家都在加紧排练;晚霞上头没几步就忽上忽下飞着纸鸢;到处的荷包彩线小铺已经要晃花了眼;雄黄酒和蜜粽更是随处可见;有些人家门前已经别起艾草,风里都弥散着苍术兰汤的香气;来来去去的小丫蛋们多了几倍,好些远方回门的马车正吵着欢声笑语。李木棠挑帘看了又看,心思已经飞去了泰生乡李家村:五毒月她也要回娘家,或许、甚至——吓一吓从前落井下石那些邻里、还有坏透了的舅舅一家!

她想着笑起来。卫国公府,大约已经近在眼前。晚霞翻滚流淌着,映红她一双明眸善睐。她捏着龙纹玉佩,漫长人生,正徐徐展开——

而后有鞭炮,当空炸裂。马疯了,几如初入坊州的那天。后来烈焰浓烟,是一个很长的夜。荒郊野岭、冷月孤坟,荆风在远处驻足,第一次体会到爱莫能助的为难。

他是把杀人的刀,不在乎谁的死状凄惨。曝尸野外或陪葬皇陵,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的将就。总之血肉腐烂、白骨化灰,时间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地底下层层叠叠的,只怕连国仇家恨都无从计较,何况所谓身后虚名。可是那一晚,她在王家窑驻足良久,为那些埋葬的别家辛酸,却居然品鉴出些共通的情感。于是荆风知道,世人吊唁的并非死亡本身,哭丧的则是诸般各不相同的回忆。悲伤一词,只由心由己,哪怕旁人看来或许可笑至极。

出京送殡的第一夜,在收到木棠转送的一份家书前,他追逐着这般浮世迷惘,预感自己又要睡不好个整觉。舒国公定了诸般追赠,最为光彩的按说该是二位亲王扶棺、陪葬皇陵。瞧这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怕是比上月祭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范异同妻子彼时行在近前,被荆风一双利眼瞧见了喜笑颜开的破绽——连同他家姑娘,哪个不是昂首挺胸,自觉面上有光?其伯父一辈,全程哀戚模样;独范自华面无表情,却在夜间焚香沐浴时传出极大的悲号之声,连荆风都以为滑稽讽刺,下意识竟腹诽嘲弄一番。至诚至孝,好一个圣人君子!却不知任君生妻儿哭丧,是否也如斯悲不能已、力不能支?赤裸裸一只衣冠禽兽,在京畿境内做下那许多龌龊之事,却凭着几夜不眠不休、泪雨滂沱,就又要搏了朝野交口称赞去?哪有这样便宜事!荆风一时连老太师都不齿。儿子私收贿赂,别想着老子当真清白。或许因果报应,教他死得这样仓促,全不似小雪天公戴孝,满城服白,真个天苍苍风茫茫,痛失先贤;而今就算朝中要员各个争先恐后,连太尉朱戊豫都全甲而往。可前进院子里,热热闹闹吃酒的,哪个不是念着“喜丧”?

人间事糊涂,红尘太荒唐。荆风时而恐惧自己太过无情,时而警醒自己勿作慈悲心肠:在这样寻常丈夫与亲事典军的拉扯之中,文雀一份喜讯送到了。鲜活的日子再次跃入眼帘,死生之谈便更加一钱不值了。他如今又有精力和意趣,为别人的事儿忙上一忙——虽然该说还是得怪戚晋不周全。赐婚的旨意到底没撬动皇帝金口一开。也是他自己难得被妹妹按去补觉,错过了随从入宫的机会,否则何以让秦秉方弄虚作假搅混水的机会。李木棠迄今还不是名义上的未嫁妻——这是最麻烦事。眼下离京,更少不得各样心怀鬼胎借机挑拨生事。戚晋自己更是为此头痛脑热已有些时候:“我们从前的确将事情想得简单。皇帝九五之尊,何必对他的臣子百依百顺。李攒红一事并非意外,而今已物议如沸……或许七皇叔所言有理,徐徐图之,何必操之过急。”

他自己可信这番话吗?何以昨日自皇宫败兴而归,便迫不及待拐了木棠上范家去抛头露面去?他且以为这是什么压箱底的宝物,一朝面世必然光华万丈,见之闻之必定就心服口服。可实则呢?木棠甚至不敢独身往后院去;荆风一侧瞧得更清楚,帷堂上下利目如电,却甚至不屑于将她生吞活剥。各家各户本自生养着许许多多青葱水嫩的好女儿,凡俗姑娘大多就入不了眼;相较之下四无丫头难免粗陋,或许连名门侍婢也不如——瞧那蜡黄的脸面、挂着的俩青眼圈;小小一把个子,更无气度可言!有人轻嗤,有人偷笑,有人不可置信,有人实在害臊:就是这么个丫头,诓得荣王不顾后果一意孤行?可眼前所见又不由得人不信:小丫头走路一瘸一拐,是荣王贴身搀着,还极其细心。荆风当时就说,这一趟是有害无利。或者说如今戚晋越是用情至深,木棠便越是危在旦夕。“你二哥有高见。”戚晋没个好气。荆风却当真有主意呢!

扮糊涂,该向纪王学习。

他甚至当真把那孩子骗来了——靠几只极其凶悍的蟋蟀,足够他缠着亲事典军嬉耍,两日来几乎寸步不离。凡别有用心者,很快会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与荣王独处的时机;应当着第三人侃侃而谈吧,还要被一门心思给蟋蟀加油助威的纪王闹个没脸。何况荣王自己一路心不在焉,一双手不知为何总碰着那桃红的发带。荆风对外解释作追思国公,神情恍惚误挑错了发间颜色,为此格外悔愧,不能自已。有惊无险着,本该就此安稳交了差回京去。谁想第二日半道又杀出个秦秉方,不知哪来的灵感竟跑去撑纪王的场子甚至趴地上斗蛐蛐。哪只是谁的大将,到底谁输谁赢都讲不清楚,就赖着戚晋讨要彩头。

“一路总瞧你拍这只荷包,守财奴难道不肯替你胞弟付账?”听听,一张嘴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老实。实在戚晋无精打采着,竟然懒得反唇相讥。秦秉方便愈发不肯善罢甘休的了,“知你荣王府近来花钱如流水,为人子者尽孝,为人臣者尽忠,我便也不趁火打劫——只要个机会——一个一较高低的机会。”

戚晋如何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想支援苏帅?”

“赢者能耐,能者多劳。”秦秉方一本正经,“为国尽忠的荣光让了你一回——看在芸初份上。这一次,总该公平较量。你那亲事府交给我,我的左卫交给你。旬月之后,阵前比拼。公平较量,童叟无欺。”

戚晋认真听进去了么?他不敢肯定。

“不白要你的彩头。少顷回了长安,芸初要做大宴,请你同你那位李姑娘。她现在身怀六甲喜怒无常,这样的好意可不常有。哄开心了,去庆祥宫替你说道说道,水到渠成而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戚晋眼下却哪顾得了那许多。无论阿蛮、抑或母亲,眼下皆是燃眉之急,偏他秦秉方有救急之法——一场家宴,实在求之不得。用昌王亲事府换个左卫正牌军,更是只赢不亏。姓秦的惦记那楚国的功劳毕竟不是一天两天,自家院里据说都闹到鸡飞狗跳的地步(戚晋才在昌德宫外逢着试图叩请圣恩的小将军)——真不怪他鬼迷心窍就点了头;甚至往卫国公府去,还格外迫不及待。自白兰宴久不相见的姐弟俩就这么猝不及防照了面,戚昙呢,扶着肚子僵在起身的半道,却见弟弟大步流星闷头闯进来,随意捡地坐了,又摆腿拧腰诸般不安。稀稀拉拉长浓了些的双眉深蹙,唇干口敝显然有了些时候。戚昙忙打发丈夫去端了早就煨好的凤髓汤来先暖暖胃,欲言又止半晌,试探着说起却只有若即若离一句:“辛苦”。

不似关心弟弟,难听好似官腔。可她居然就这么说下去了,不仅于出殡、甚至华阴、还讲到年前边关那场大战,好像恍然大悟,终于晓得关心他是否平安无恙,是否一路顺遂。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获全胜,乃至其后擂鼓欢天的献俘祭庙,再至近来拨云诡谲的微服私访——她不过后院闻听,竟不曾帮衬左右;正如她日渐隆起的肚腹,前几日昌德宫中,也不曾换来他一句问候。只有争锋相对有些时候,又好似回到儿时撒泼打闹那样亲密无间;其余但凡一人缄默,那便不由自主着,被时光推开渐行渐远。此刻戚晋回话,便这般关切中夹杂着疏远:“长姐身怀六甲,更加不易。”而后没头没脑,还要硬多扯几句。自上次白兰宴后,戚晋再入卫国公府,已过去大半年时间;眼下几乎稍稍坐稳,他却又展腿起身,就要向外招呼哪位随行亲事。

戚昙随即起身:“我让贴身婢去请,元婴有什么不放心?”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她那傻弟弟立时僵住,片刻不晓得怎么打圆场,更让戚昙怫然不悦,“处变不惊,泰然自若;三思而后行,喜怒不形于色。从前父亲的教导,你融会贯通最优;如今怎么愈发倒退,倒不像是荣王戚晋。让父亲……让太后娘娘见了,必定要……”

“长姐为姐夫安镇京师上下奔走时,可不见所谓成竹在胸。”弟弟回嘴道,“才两日出京送殡,方才姐夫尚未进门,长姐分明更是坐卧不宁——我虽想着旁的事情,眼睛却依然看得清。”

戚昙闻言便一怔,却不知是为他无法无天的态度,为他脱口而出一句“姐夫”,还是为他不打自招的答案——如此气度全无,只为那一名小小丫鬟。所以她该当说些什么,彻夜不眠删减背诵的讲稿正该整个拿出来。“那只是一名奴婢。”开篇定调,“你尚且年轻,”从容递进,“未解世间姻缘,一时新鲜当了真情,这是难免。不过若你当真乐在其中,我是你的姐姐,如何不乐见其成。”动之以情,“可是凡事要讲章法,进退需得有度。一年半载,姐姐由得你放纵;成家立业,却如何能意气用事?”晓之以理,“此番为着她,已闹了中书令等人不满,侍中一职更是岌岌可危——已经得不偿失;更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与她相识多久,闭塞视听一意孤行,万一她心怀不轨……!”当头棒喝,“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只是个普通丫鬟……正因为她是个普通丫鬟,所以但凡有些出彩之处,你便拍案称奇;一个出身乡野的下贱奴婢,再绝世无双,又如何能与中书令之女相提并论?”循循善诱,“姐姐今日宴请她,全为了你。要你心满意足这一阵子便罢了,在其位谋其政,还是得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怔怔出神许久的弟弟不知听进去她只言片语不曾;忽然间,迈开步子,自己就是要夺门而出。

那一瞬,戚昙忽然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姐弟诀别,就在今日。

所幸——或是不幸?他们身后,已冷冷响起一句轻斥:“站住。”只这么二字,便教戚晋猝然驻足。

屏风之后,太后缓缓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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