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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碎玉陨珠思尚贤

那一晚的比武,最终以长公主殿下的偷袭告终。自从怀有身孕,妻子竟然一日胜一日的容光焕发,连早就生疏的武艺也重新捡起,在秦秉方指导下进步飞速。他已经不再是大将军,她却又做回长公主。尤其前几日荣王府紧闭,更是风风火火重出江湖。秦秉方独守空闺,深以为家中最无用的累赘已是自己。如果不是今日荆风送上门来,胶着间却被他心猿意马着捡漏打趴——

利刃脱手,黑影仰面摔倒,秦秉方捉了剑柄插回自己剑鞘,抬脚也不过作势要踩不踩:

“你输了。”他说,依旧有些无精打采。

“秦大将军赢了。”亲事典军奉承,居然好似满不在乎。

废话。荆风今日本就是奉长公主早先御令,上门“讨打”。秦秉方下手不够狠,他甚至没擦破皮,不知这样算不算得给长公主的弟弟“报了仇”。再说对面这样闷闷不乐,亲事典军也乐得卖个破绽给个台阶下。胜者骄,骄者轻敌,或许还能套点话呢?

可是谁又来给荆风帮忙出气呢?

两个生死冤家最终并肩坐下,一个想着靖温,一个念起文雀,好一会儿除了互相递个酒壶,一时无话。“你还是演得太拙劣,和从前一个样。”身在卫国公府,到底是地主先开口,“瞧我不起,照旧不舍得使出全力?”

“秦大将军慧眼如炬。”荆风淡淡捧一句,“我是护卫,耍阴招,上不得台面。伤了大将军,长公主追究,人头不保。”

“……我算什么大将军。”台阶下磕磕脚,他还往远处啐一口:故作粗俗,却显得可笑,“不上战场的,算什么将军?倒不如是你!”

“没有用。”荆风不着痕迹着开始套话,“打了胜仗,燕人还是来京中,耀武扬威……”

到这里就够了。秦秉方闻言已经一跃而起,愤慨着妻子送嫁赵家姑娘的险恶用心。大好年华的梁人姑娘,嫁给一个已有家室的蛮子,多半还得做妾!梁人儿郎,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实在朝政荒唐,尔虞我诈无一人可独善其身。荣王固然可恨,但任君生以自杀来构陷,实在卑鄙无耻!

“战场上,大将军不会少用诈术。”荆风也是讶然。对面酒劲有些上脸,拍拍他肩膀使劲摇头:

“那是敌人。自个家里,难道到处也都是敌人?”他继而又嗤笑,像是自嘲,“或者远离战场,洗脱硝烟,这心就变回一颗人心。人心太柔软,不中用,我告诉你,新进的亲事便不能挑安稳日子过久了的那些——诸如其余诸位亲王府上尸位素餐的那些。摸爬滚打,还是得亲历亲为……”

在他再灌一口酒彻地变成个长舌妇之前,在自己酒劲发作走不动道之前,荆风到底站起身,说一句“告辞”,抱拳离开,就这么简单。哪怕卫国公府是非之地,来去依旧容易——只要想,这世上没有能困得住习武之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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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以慈已经被困住,好似很有些时候。一月卸甲,至今未再披挂——堂堂将门虎女,正在沦落成深宫怨妇:她变得软弱、仁慈,正如她的名字;敌我不分、举棋不定,她甚至与太后相交甚欢。皇帝需要一个孩子。太后抬起昏沉的脑袋,竟然下了这般命令。她便去找馨妃,后者隔了些时日,又来吞吞吐吐,说自己不大乐意:

“也不是我……是陛下……此次复宠,总有什么地方,较以往很不一样。我自恃貌美,可谁知道呢,竟逊于那么些数量庞杂的宫女儿们。所以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妻妾再没有子嗣,那就更不值一提。”

她低下头去绾一缕乱发,拂过自己平坦细瘦的小腹。

“可是、可是……养那么些宫女儿,不就是给陛下解闷?脸面生的不好看,总有些别的地方得要有用。教乐局的舞女们,反倒最好就不要生孩子。勉美人怀了两胎,这辈子都窝在房子里做了解语花了——光凭一身皮囊,已经吸引不了先帝。”

馨妃接着小心站起来,要去多此一举着帮苏以慈理理衣衫、或是正正压襟:“可是,你还可以和陛下繁衍子嗣。习武之人身体好,陛下也喜欢你;你、也当是爱慕陛下的吧?”

是么?她曾经是么?如今还是么?将来、必须得是么?她已经看不清下一步棋,更说不明白自己如今是个什么东西。是执掌凤印的宜妃娘娘?审阅名册操持采选的她,不仅使贞御女暗中嘲笑,连她自己也时而作呕;依旧是皇帝帐下军师?交到手里就那么几个执仗亲事,她居然收服不住转手就放还归家,只一个不好处理的亲事典军,还立刻就还给昌德宫;或者仅仅只是苏以慈么?她的确近来写了太多家书,给娘,给母亲,给两位兄长,给远在边关的父亲,可他们字里行间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如今该是你孩子的母亲,你夫君的妻子”,唯独不再是苏家的小女儿。她快要被撕裂了,兜兜转转一日复一日地难以成眠。是不是无论志向何在,年岁到了都得嫁人、生子,变成面目模糊的女人?靖温莫不是这样,自从身怀有孕,连心眼都格外狭窄,甚至专门跑来劝导她适可而止的道理:

“何况……你二人本就是天作之合。陛下若能得贤后如苏氏,我做姐姐的也放心。”她轻笑着,像是认真,又太过轻描淡写,“男女之情,我自认也略通一二。陛下自正月里便有些郁结在心,放纵宫掖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男人家的发泄。我想,过去了这么久,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你是女人,总该低个头了。毕竟,”她说着向外一瞥,“马上,还有不知多少女人,排着队要来争抢你的夫君呢。”

靖温果然是疯了。她难道不记得自己亲娘曾经定下的协约:苏家女只是来沙场助阵,战胜归家,才不要留下来给他们老戚家养娃娃。虽然她近来偶尔已经领着杨华在玩耍;而且老实讲,她居然不讨厌小孩子;甚至于,有那么些晚上,偶尔做梦……

自己实在也疯了。正好同那痴傻皇帝配一对!此先宫人有孕,他居然一拖再拖连个封号都不给。连苏以慈亲自去劝,也是自讨没趣。不是惦记着节省银子,就是看采选将至,真等那乌泱泱的高门贵女给他生嫡长子哩。堂堂一个皇帝,满脑子巴结朝臣,委实贻笑大方。眼下华阴之事,更是笑话一桩!封了荣王府,却居然还不敢见了血光,甚至不肯将那好哥哥一撸到底,平白教满朝误会他俩真真逢场作戏、仍旧兄友弟恭呢。就连庆祥宫供职几名执仗亲事,除了个没祖荫的亲事典军,也各自原样放回家里去——太仆的儿子,将作大匠的儿子,还有知州刺史的儿子,真能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杀了不成?她所以放了,皇帝却不能放。皇帝甚至该连荣王一起杀掉。赶巧人正在病中,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你这么想,还是这本兵书上,大力鼓吹手下留情?”

就在采选前一夜晚上,她等不到萃雨公诉心声,庭院里没声息的却冒出个皇帝。说来她已有日子没有翻天倒地挥洒汗水。无怪乎那软鞭脆了,击空便裂;红缨枪旧了,漫天先飘毛絮;双棍都发了霉,拿在手中要嫌重;马槊更是生了锈,本没有开刃的长兵彻底成了铁疙瘩。

皇帝此夜到访,先在殿外挑了一圈武器,没一个趁手;所以拿出来本兵书,要和将门虎女认真探讨——

结果人案上原样也放着一本:《攻城录》,首阳着;点灯熬油还正学得认真。“朝鲜有位首阳大君,靖难夺位,赐死弟弟。咱们有个赤帝之子,怕是不遑多让,经天纬地之能哇!”还是那本《攻城录》,竟然被他轻轻放在案角,又抚平每一处褶皱,“宜妃,朕不是很像那个酒囊饭袋?连一名小小宫女都敢欺辱戏弄——她是假孕,如果你,身为众妃之首仍不知情,真是顾全大局为其请封的话,那你和朕一般无二,也是蠢材。这些兵书,全是白看。”

苏以慈颔首不应。

“朕的兴明宫,朕的天下。朕、精心择选的奉宸卫,一个两个,将此书奉为圭臬。且还不是他呕心沥血忧国忧民,为记录战事、以教来者。是那王府司马,阿谀奉承,不,‘困于宅中,闲来偶作’。朕便是拿着证物去问,他也敢坦坦荡荡——就和这次任君生之死一般——洗脱得干干净净。”

苏以慈仍是不答。

“若是当真愣头愣脑不知进退也罢。偏偏今日大动干戈,要做那什么不爱江山爱红颜的轻狂样子……请老道做法博美人一笑的把戏还没玩够么,长姐也敢信。朕告诉你,朕不信。”

他轻言细语说了这么久,好似从来不曾注意到苏以慈反常的缄默。

“宜妃,过去的一切,朕都可以不作追究。只要……”

他也停下声来。常福不是守在那里,又得了什么信号,很顺畅地送个黑檀木剔彩盒上前来。还是去岁苏以慈交给他冒充国玺的那方,如今仍旧轻飘飘,打开却是塞得满当当雪花般的信件。有些是朱笔,没有抬头;有些是墨笔,道娘亲、母亲、兄长、乃至父亲,笔迹格外熟悉。

“朕身体抱恙,朝中为此有些风言风语。朕想不通,所以又给那不愿相见的令熙宫故人写一封家书。书中怀疑了良才人,论证过柔御女——她父亲时丰,北征时毕竟与哥哥过分紧密。朕甚至怀疑了太后宫中那个多嘴的姜作。朕写了一封一封,每封结尾都想问问朕的好军师,是不是该杀了他们,以儆效尤。”

他继而转向常福,目光嗔怪,把那内侍监吓得自己叩头请罪:

“奴婢不该在敬德门拿住吴萃雨,不该截住宜妃与家中往来书信,不该报给陛下知道,消息是这般递出去,兵书也是这般递进来。”

“你总是看些不必要的杂书。”皇帝挥挥手,常福就退出去。屋内只剩他二人,他来问罪,却居然不记得前车之鉴,大大方方甚至自己掏出把匕首放在桌上,还拍拍腿招呼她,“说来很奇怪,朕亲近之人,近来八仙过海,算是各显神通。不知道初心是什么,最终却都害在朕的身上。朕是皇帝,不计前嫌,说将功赎罪吧,反倒他们犹豫不定,恨不得退避三舍。长姐,你和她常往来对吧?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家,跑去和燕人商谈国事。拿人家赵家姑娘当筹码,哄那燕人跑过来和朕说:楚国危矣,得早做准备。嚯,好像朕还得仰仗哥哥,没了他,便守不住边境了?昨日朕同她说,说朕累了,或许病了,没几年好活。哥哥么,反正那丫鬟给他下不了蛋,让她看着办。然后她走了,一句话没多说。是不是、好像是你,让吴萃雨带话,还是得给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宫女,封个名号。”

他向前一倾身子,饶有兴致看着她:

“她没有孩子。今日诊确定了,她自己也承认,假孕,想要一个名号。她想要,你宜妃给她了,所以朕封她做宝林,宜妃以为如何?”

苏以慈,能有什么好说。她的视野已经被那些信件占满了。除开自己写给家中的,其余近百件,都是皇帝一笔一划,写给她。请教正事?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她不敢想了。所以皇帝在问:

“宜妃,明日采选。而太后昨儿黄昏来过了,是么?”

烛火猩红,宛如满手鲜血。她低头不见脚下金砖,实在身临万丈深渊,无从分辩。于是她终于轻笑,而后,久违地、听见自己的声音:

“妾,想撤了武场,在宫中设个小厨房。就请,徐弥湘,每日掌勺。”

“你已经吃胖了。”皇帝说着,还专门凑近些仔细端详,而后再一次点头,“好歹是妃位,不能再放肆下去。那么些选侍、御女、宝林、承恩的宫人,便没有这许多成规俗律,想吃多少没人拦着。不过可惜她们也设不起小厨房。鱼和熊掌,总不能二者兼得。”

苏以慈又将毫不犹豫说出些错话了。皇帝伸手覆上她的唇,轻嘘一声:

“好好想想,苏以慈,好好想想。或许将这些信件看过。一封不落,仔细看罢了。今夜——常福执圣旨候在外头——你便是我朝贵妃,独一无二的,贵妃。”

她站在那里,瞪眼瞧着,好似无动于衷。

“朕……”他顿了又顿,脱了很长音,最终还是别过头去,“想你回来。”

几乎话音落地的瞬间——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苏以慈竟然扔了灯罩举了烛台往那盒中一掼——刹那间火光冲天,黑烟直掀房顶。常福扑进门来,应声在叫:“烧了陛下的烦恼,愿陛下长乐无忧!”苏以慈却头也不回,自己就向外走。

“不劳烦常公公。”她轻声只留下这一句,“审身堂的路,我自己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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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明宫的火,才刚刚烧了个开头。第二日晚,采选已毕,戚晋终于下定决心入宫去向母亲请罪时,还行将收到来自于皇帝的意外惊喜——

那是一封赐婚圣旨。

今日参选秀女、中书令之女李攒红,赐与荣王戚晋,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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