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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豆蔻初芳羡宫墙

日头高了,阳光渐斜,恰此时分过窗扇,有一缕微光正落在她面上。好奇怪,林怀章竟发觉自己好像从不曾如此认真地与人对视,更不曾如此认真地透过一双眼睛,打量一个人的灵魂。眼前的丫鬟实则面熟,但他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她每次来去匆匆,下跪埋首、敛气屏息着请求。所以他从不曾注意,她居然有这样一双热气腾腾、又清澈透底的眼睛。是水,如镜。他凝神长望,仿佛就揽镜自照,竟然看见避而不谈、不愿直面的他自己。

“我……也罢也罢!”收起鸡矩笔,他接过书僮递来的发带,起身捋平了衣裳,“她既心意已决……为人子女,为母亲一族洗刷冤屈的确是她本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合该为她去父亲面前走一遭。但至于父亲还拿不拿自己当她亲生父亲……”

他望向屋外夜色微朦的天,才挺起的肩膀忽地松垮下去。

“尽人事,知天命吧。”

“不成。”

林敛甚至不等他说完,斩钉截铁一口回绝:“她不能进宫。”

“陈家贩布制衣商贾之家,林家的嫡女、长女,如何能许给那贩夫走卒?”

“贩夫走卒?”做父亲的斜睨他一眼,冷哼出声,“你自己成日和行商张家那小子混在一处称兄道弟,现在嫌弃商人低贱?林怀章,临时编的借口,会不会有些太拙劣了?”

不等他找补,做父亲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声音接着就好像突然沉闷,或者说趋于和缓,甚至——如果林怀章并非怒火中烧的话,本应该听出其中有意掩盖、无从言说的复杂思绪:

“放心,她不会嫁作陈家妇;但、也不会入宫去做贵人娘娘。实在不行……但这些与你无关。”

可惜,可惜。林怀章从不曾安安静静听清他父亲训诫,更从来不曾听懂父亲苦口婆心的每一句道理。他只怪叫:“我是她亲弟弟!”就像以往每一次争吵一样,言辞激烈、双颊涨红。此刻林敛眼中的他,莫不就是他眼中的长姊?同样自怨自艾,同样幼稚可笑。空长年岁,枉读诗书,总以为自己是伸张正义的忠烈之士——他却不过只是个仗着父子血缘横耍无赖的顽童。

林敛甚至懒得再看他:

“思儿毕竟是钱家之后,身世牵扯复杂。新皇登基朝中风向未定,这关头上你让思儿进宫,你是要为你的康庄仕途赔上思儿的一世幸福?”一家之主略作一顿,声音已经极其凛冽冷淡,“林怀章,最近手伸得太长了。少自以为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先管好你自己!”

“所以您是要儿子像您当年一样、作壁上观?”

一如既往的回应。总是那些陈词滥调,亲儿子又得急声厉色再吼过一遍,什么他母亲本是出嫁之人冠了林姓本不应该遭受牵连,如不是她丈夫“明哲保身”将她赶出家门,又迎风转向上赶着娶了国舅心腹的女儿云云:“国舅陷了外祖下狱,害钱家充军流放。您投效国舅,那与那刽子手有何区别!一丘之貉!您害了母亲不够还害了长姊,如今还要再断了她的前途!”

自己这儿子还号称神童呢,这么些年都没长眼睛看清楚,也没学会些新花样么?林敛实在无聊,甚至肯安心等到最后一个字眼随着口水蹦出来,再回身一巴掌打儿子一个趔趄。林怀章后退半步,接着却反而挺起胸膛,在冬日穿堂的阴寒风里站得堂堂正正。他一定为自己骄傲极了。为自己的愚蠢、粗鲁、无礼、和短视。

林敛心下轻嗤,面上却不由浮出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破天荒头一回,他没有狂风骤雨般咒骂回去、更没有摔门而去,他只缓缓叹息:

“无知竖子,如何大放厥词。”

“母亲虽非我生母,但她教导立身做人的道理儿子字字谨记,不敢有片刻忘怀。”咬住后槽牙,林怀章深吸口气,“母亲、曾要儿子以父亲为榜样。她说父亲是不世出的英才,更是丹心一片的贤能。”

院外,是中书省同僚要到了。林怀章无意在外人面前自毁长城,所幸不再白费口舌,转身就是要走。却不过跨过门槛那瞬间,似乎有父亲低吟:“丹心碧血价高,实无必要。”——是自我开脱罢,无耻至极。林怀章甚至回以冷笑:

“儿子曾以为您是情非得已,以为您至少对母亲对长姊会心存愧疚,可如今才晓得,您、原不配做长姊的父亲。”

他不曾回头。

檐下的灯笼昏黄,小小一盏照不清窗棂上残存的尘灰。雪绒打个旋儿,沾上她领口因经年积压而凌乱泛黄的兔毛滚边,濡湿已嫌老旧的袖口绣样;寒风慢慢地送,浸透一寸寸发灰的黛色锦缎,渗进内里移了位的丝绵。她像只细花杆似的委顿在娘亲的旧衣里,不妨就倚窗轻轻打了个颤。

捏着手里的帕子,她拭去又一滴清泪。

“父亲……当真……怎么舍得……就这般心狠!难道,就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林怀章!是不是你把事儿做绝!你一定又任性妄为说了狠话是不是?你……父亲被你气狠了,连带的受累的是我呀!我今后、我今后就是陈家的黄脸婆。林怀敏是那宫里的贵人。你还是林府玉树临风的大少爷。你们一个个,都要瞧不起我,要骑在我头上耍威风的。我便再无翻身之日……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林怀思本不是什么病弱西施:丹凤眼风情万种,高鼻梁坚毅凌厉,方下颌大气端庄,大家闺秀美人胚子,最讨喜的长相。她此刻再将烟眉深深一蹙,双眸含泪将落未落,就像傲雪寒梅终于被压低了头,格外的委屈可怜。可林怀章偏不懂怜香惜玉,叉腿箕踞着只顾烤火,对身边上演了无数次的闹剧是充耳不闻。尚是正月,天还冷得很。他出门作说客时走得匆忙,忘了穿件厚些的夹袄;方才又冒着冷风一路寻过来,眼下只觉浑身上下都冻得是鸡皮疙瘩。

“少爷。”

是季尧,自己屋里那书僮。来的虽迟了些,但还算是有眼力见。林怀章接了外袍披上,挥挥手打发他去院外望风。长姊还在一句又一句地诉苦,那些经年不变的牢骚裹脚布般又臭又长,听得他是又搓手又跺脚,简直恨不得能化作只苍蝇逃之夭夭。他抬了几次头,数次插话不成只能烦闷又尴尬地揉揉自己后脖颈。或许该叫长姊去父亲面前走一遭的。照她这么喋喋不休下去,任父亲如何油盐不进,到最后不都得乖乖投降?

时间似乎过了许久,或许也没有太久——毕竟案前的三支高香才燃过一半。解围的人恰在他濒临极限时到来。是之前来求情的那个小丫鬟。她此时仍未换下那身旧衣,肘间缝线还新裂了条口,内里填充的芦花似已漏了个干净。她却不再颤抖,不仅能将热茶端得稳当,甚至还有精力扶林怀思坐下、又跪在榻边仔细劝慰:

“主子在这里哭得还不够多么,老爷什么时候听见过呢。少爷、少爷厉害,少爷必然还有别的主意。定亲哪有那么快,都、一定来得及的。”

她一边和声细语地说,一边怯生生抬眸寻求林怀章的帮助。后者借机攀住话头,一口气将自己的盘算和盘托出。父亲态度坚决,那就得从别处再做文章:“你现在就装病,严重些,教他顾不得给你说亲,也省得周家母女再起暗地里使绊子的心思。就、先拖个两三日,等入宫初选时我再想个法子……就说你拖着病体日夜为先帝爷敬香,感动上天引发神迹不药而愈,包你中选入宫!”

“装……病?”林怀思咬着嘴唇,才止住的眼泪又断线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爹爹不放我参选,不就是怕被人知道钱家的外孙女还活着,怕我连累了他大好仕途。想当年,母亲也是重病在床,甚至被他赶出家门……你让我装病,你不是让我寻死?”

林怀章闻听这般奇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你是他亲女儿!”他便挠头便叫,“父亲再怎么样也不至于……”

“周家母女多次要置我于死地,他何时关心?我晓得的,他一直希望我默不作声死了干净,席子一卷扔出城外去,他就与罪臣钱家再无任何瓜葛!我这些年我不敢生病我睡都睡不踏实!你还要我、要我……不行,这不成,决不成!”

到底是你自己家,怎么说得像个刀山火海。林怀章心下怨怼,目光不自觉滑向一旁的小丫鬟。对了,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当初好像还真是自个儿指派这其貌不扬的丫鬟去伺候长姊,为的似乎正是李代桃僵。瞧瞧,该诉苦的是人家,没看见风吹进衣服里的时候,她那两条胳膊上的新伤可是明晃晃,还渗血呢。

“呶,你。欲言又止半天,有话要说?”

小丫鬟被他突然点名给吓到,忙跪直了身子。

“有话就说十万火急没看见吗。说!说什么都不罚你,说得有用了还得你换身新衣服。”

“真?”小丫鬟闻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看他又看看自家主子,半晌才叩头直道自己有罪:

“这事本来早该说,可、可老爷不许。奴婢现在说了,是犯老爷忌讳……”她说着,目光飞快向窗外一瞥,“昨儿、晚上,之前、主子还没睡,烧香的时候老爷他、他……来过!就站窗外头,就那块儿,看了主子好久。老爷他其实、是在乎主子的,他对不起主子,奴婢看得出来!可老爷不许奴婢把这事说出来,或许老爷是有老爷的难处……”

林怀章却摇头直笑。

“是真的!老爷那晚上那样子,好悲伤、又好骄傲、还好不舍。奴婢看得真真的!本来天底下父母,谁不爱自己孩子?”小丫鬟辩得急切,甚至僭越伸手,扯住了林怀思衣摆,“主子成日在自己院里哭,老爷兴许是真的不知道主子有这么多委屈。主子要真想进宫,就去找老爷说,说真心话、说掏心窝子的话!您是铁了心要去,老爷怎么会让您失望!就算不成、就算不成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嘛,总、总比现在干坐着……”

难道真口无遮拦嫌弃主子软弱、挑剔少东家无能?小丫鬟赶忙住口,起身将林怀思手中喝干了的茶又续上一道。炭盆里的火热渐渐消下去,衰白的炭灰间或飞起,林怀章拿火钳来通了火,又搓搓手:

“去也行,最差不过白跑一趟。父亲既已拒了陈家婚事,又撤走了县君看院的人手,或许……或许,他多少还是有那么些、在意你的罢。”

他这大才子下场拱火,长姊轻易就诓走。长姊又借走了季尧,单留下个“没用处拖后腿”的小丫鬟同他大眼瞪小眼。这决议看似不错,毕竟这丫头又瘦又小实在寒碜,杵在一旁总是碍眼。可细想一下,又确实没有必要——她向来不是跪得低就是站得远,高门大户里有谁会注意到这么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就像此时此刻,她还在屋角并腿局促站着。

“欸!我同你打赌,赌长姊要无功而返。”

小丫鬟似被他这提议吓了一跳,匆忙放开已拧出麻花的袖口,只说“不敢”,接着一蹦一跳跑出屋去,林怀章原以为她要逃跑,没想到不多时却看她独自一人不知从哪吭哧吭哧提了桶新炭进来。接着是添了火又斟了茶,擦了窗檐又整了床铺,如此里里外外忙完一大圈下来,林怀章却依旧盯着她看。

“……奴婢是真的、真没东西能拿来赌的。”

“我不占你便宜。你若输了,我给你置两套新衣。你若赢了,除此以外你得答应我件事。”

这赌约倒新奇。小丫鬟只当自己听岔了,放了手头活计半晌不知如何是好。她这会儿正收拾起落在香案上的香灰,袖口挽起、胳膊上被紫色发青的道道伤痕看得愈发触目惊心。

“……疼么?”

林怀章才问一句,小丫鬟下意识便将双臂藏到身后,好像该为此羞愧的是自己一样,还得反映一下,才意识得到这乃是关切并非责难。她犹豫着似乎想点头、却又好像不太敢。

“再加一条,你若赌输了,让季尧拿药来给你治伤。”

石破天惊!水灵灵的杏仁眼当下要瞪圆了瞧他。

“我是你少东家,骗你个小丫鬟作甚。一句话,赌不赌?”

“赌……”她连那字音都没说完全,忙又后知后觉跪下身来,“少爷仁慈。”她连声道谢,“可是、会不会、太过了……能不能、这样,如果待会儿奴婢输了,奴婢、能不能不要那些衣裳和药?只求少爷多待些时候,给主子想个有用的法子再走。让主子入宫去吧,让主子定了心。不然、不然,奴婢、怕主子又要哭个整夜了。”

原来如此。

林怀章才终于恍然大悟。

他原以为这做丫鬟的是晓得什么家国大义,拼上性命也要助长姊进宫去为钱家昭雪,现在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她那哪里是赤胆忠心一片,分明是走投无路、为她自己个求援呢。她是三福堂的人,与长姊荣辱与共。若长姊当真嫁作商妇、人微言轻,自然护不得她性命。而如若长姊能得幸入宫,她或许鸡犬升天,也不必再惶惶终日。小丫鬟毕竟才十三四岁,身量不足五尺,瘦得仿佛一把就能掐断,眼下一团乌青,昨晚、或者前夜也熬了个通宵?得过且过,她现下必定怕极了林怀思无功而返又要彻夜啼哭,怕极了自己伺候左右不得安歇。林怀章想到此处不免叹气,饶她起身正要说些宽慰话,却听屋外脚步声恰在这关头沉沉响起。青色的酸风转眼就到眼前,小丫鬟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扇得一个趔趄,第二巴掌眼看又要落下,说时迟那时快,当下竟是林怀章、挺身挡在她面前。

“这奴婢胡言乱语,你不知爹爹给了我多大难堪!甚至县君就在旁边看笑话……我不去还好,一去……”

林怀思甚至转身就坐在门槛上——到底还记着将母亲的披袄取下。小丫鬟接来叠好放了,才膝行爬去她身侧,低声下气请她责罚,只要别再彻夜不眠地寻死觅活。檐下的灯半黑不亮,连季尧面上的鄙夷之情都分外清晰,林怀章向他摇头,一把将长姊扯起:

“没有主见便罢了,良心也扔了么?怎么像林怀敏一样二话不说就动手,你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岂非让母亲蒙羞!”

“心狠手辣的能进宫去,良善懦弱的却只能被人欺,这世道,又是何等道理?”

“可主子不能哭。”小丫鬟坚持不懈,到这境地还傻傻凑上前来,“主子要是哭了,主院就该笑了。奴婢听说很多人其实进了宫要寂寞干等到老,您的亲家富裕,说不准哪个好……兴许是,先县君保佑!才给您选的这条路!”

林怀章就眼瞧着她匆忙爬起身,捏一撮香灰撒到案下,又不知从何处抓了支红粉簪子假装是从披袄中抖落:“这不是您之前说过、先县君大婚时戴的簪子?”而后又故作惊讶,“香灰!主子!香灰!是先县君来看您!先县君要您安心出嫁过日子,您哭得这么伤心,先县君看了怎么能安心!”

她居然还有力气糊弄长姊。连林怀章都不由得心生敬佩了。甚至于等这晚后半夜,等林怀思念着佛经歪倒在蒲团上睡着了,再帮那小丫鬟扶长姊上床歇了,林怀章被送出门来,回首却居然还能看到一个笑:

她时常叩头埋首,使人看不清她的真貌;她向来浑身狼狈,更使人无心在意她的真貌。

可她本有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

黑亮亮、水灵灵,笑起来光彩夺目、美不胜收。那双眼睛在笑,是天真的、狡黠的、如释重负的、欢欣鼓舞的笑。她拿定主意又赢了赌约,她本就该笑。可她不过是个奴籍的小丫鬟,她又如何敢笑?

“至少今晚上、还能休息一会儿……主子刚才说至少不是陈家。少爷您不是说,总会算是个好去处?”

林怀章看她的目光自此不再轻蔑。他终于问起那个沉思已久的问题:

“你、名字?”

“您、不记得奴婢名字?”她不免讶然,“您还曾经给奴婢起过名字,叫、‘四无丫头’,来着……”

“我有吗?”他望向季尧,后者甚至憋不住笑,“我怎么不记得,‘四无丫头’?这不像是个名字。”

“是少爷打趣,说奴婢、‘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她怯生生接话,这几个词却说得顺溜无比,想必是已为此怨念了许久。林怀章想起来了,他从前还自得来着——谁让她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求人、救急、任谁听了都要厌烦。“少爷、说的、是没错……奴婢……”

她福身一礼,轻轻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

“‘四无丫头’,木棠。”

敬皇帝昭烈皇后李氏,讳木棠,陇安人。初为婢。

——《梁史·列传二·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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