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气刚刚开始转凉,午后的大理石地面如火烙一般。大概跪了两个时辰吧,委佗来到他面前,“宁弟,父皇许你起身了,回宫思过便是。”
那时与宁才十一岁,因生母含冤去世,性情极其别扭,“回宫便是认了我的错,可我何错之有?是非缘由父皇心里有数,他是愧于面对我,才不当面给我个准话。”
委佗赶紧伸手捂他的嘴,“宁弟,你是脑袋晒晕了才说这浑话。父皇让我递话就是已经做出了决断,你就一直跪下去父皇也不会改变心意,何必难为着自己?听姐姐一句话,先回去从长计议。来人,搀大少起来。”她好歹把与宁从朝阳殿前带走了,与宁跪得久了,才走几步便腿疼得不行,只好是由林择善背着送回了仰昀殿。和晏贵妃驾鹤西去后,大少隔三差五地发飙,因而殿里伺候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如今剩下的奴才还不及委佗出趟门的随从多。她们姐弟两个幼年常常在一处玩耍,而在皇帝即位之后,许氏烈火烹油,又与萧氏针锋相对;吴氏一心避祸,便学皇后,带着两个孩子蜗居仰昀殿,轻易不与人来往。有幼年之谊的基础在,拉拢与宁应该不会太困难。委佗亲自端着热水和药油,在他面前蹲下,给他擦拭膝盖上的伤口。药油触及皮肤的时候,与宁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禁往后缩了缩,两臂向后撑着胡床。
委佗笑着逗他:“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就受不了?”
与宁拧紧了双眉,别过头去,不再出一声。
“萧氏那样跋扈的性子,你偏往她刀口上撞,这不是给你自己找罪受吗?”委佗一面给他膝盖擦药油,一面说道,“难道你这样穿着孝衣去煞一回萧氏的风景,吴娘娘就能含笑九泉了?我一直告诉你,不要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白费功夫。”
“我知道我奈何不了萧氏,即便是以卵击石,也不想让她痛快了。”与宁说道,而后他移过视线瞪着委佗,没好气地说道:“你也死了母妃,你母妃也是死在萧氏手里。怎么,你如今整日左右逢迎奉承讨好地,还挺得意?”
“别拿我跟你比,我跟你不一样。你不过就是那些幼稚的手段怄气,我宁可拿出这些精力,来让自己强大起来。”委佗答道。
“你所谓的让自己强大起来,就是围在父皇身边应酬讨好?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用,更不屑于这种手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委佗拿着教导开化的架子来接近、试探他了,与宁几次都是默然相对。
“我现在虽然只能靠博得父皇母后的怜悯来自保,但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挺立的参天大树,不再依靠任何人,不再受制于任何人,让那些曾经轻视我作践我的人都匍匐在我脚下。宁弟,你敢许下这样的宏愿吗?”看他神情颇为动容,委佗借机趁热打铁,凑近了凝视着他的双眼道:“凌霄花都是要靠攀附大树的枝干,吸收大树的养分,最终才能凌驾于树巅之上。宁弟,跟着我干吧,我护着你。”
这次,与宁点了头。
萧勋功高震主,即便皇帝深爱萧氏,也不会任由萧氏一族做大,欺压到辛氏头上。皇帝的动作从后宫开始,太兴十年,皇后重摄六宫事。
这天宫中妃嫔依例齐聚万象阁,却齐刷刷地止步在了门口,站得靠前的几人都震惊于眼前所见,当然最感到意外的人自然是为首的萧亦沁。只见厅中阶上向来是旻贵妃坐的位置上,换了另一位宫装丽人,其人穿着一身天青色华服,上绣着仙鹤祥云。万千青丝绾成如意双鬟髻,簪着靛玉赤金的头面,金丝绞着碎玉东珠垂至肩上,富丽典雅。身后一名从四品宫服的侍女手捧册宝,另一位模样清丽的年轻女孩手中拿着执掌皇家内事的五枚[MOU1]印信,而这女孩模样五分肖似陛下,正是大公主委佗殿下。看气度看阵仗,这座上客只能是一国之后无疑。
片刻惊异过后,还是萧亦沁稍稍福礼,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听她这样一说众嫔妃也连忙施礼,齐声道福。
南宫雪晴对她语气中的刻薄恍若未闻,笑了笑,徐徐道:“妹妹同安。”
萧亦沁抬了头,直视着南宫雪晴,“皇后娘娘避世多年,今日骤然在万象阁见着您玉面,臣妾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呢。”贵妃今日气派也全然不输母仪天下的皇后,回鹘髻恢弘大气,金线密织的髻饰花插在乌云中央,两侧各三支描纹金簪,右侧着蝶恋花纹样的镂金步摇,左鬓簪两朵嫣红的芍药,发中还点缀着多处明珠与金钿。身着绛紫色抹胸望仙裙,外披绞着金线织成的松绿鹤氅,跳动着点点光华,如繁星般璀璨。
“惭愧,本宫这身子骨拖累着,有劳贵妃调度后宫,本宫多年来也乐得清闲。如今物候转暖,难得本宫也能出来走走,想起后进宫的姐妹这么久了也没正经地见过一面,就来到万象阁上等着诸位了。”南宫雪晴本就是清净柔弱之人,说起话来更是如春风拂柳,令人听来便十分舒心。
勾了勾唇角,萧亦沁道:“皇后娘娘既乐得清闲,臣妾自然也愿意替娘娘揽下这琐事辛劳。娘娘缠绵锦榻,何必劳心劳神?”无论是早年间入宫的,还是从未见过皇后娘娘的这些新人,到了如今也都觉察到了厅中剑拔弩张的氛围,显然皇后娘娘这是要从贵妃手中分权了。
皇后是典型的犯而不校,面对贵妃咄咄逼人的态势,南宫雪晴倒是泰然自若,从容地一转话锋,“本宫卧病多年,常想起从前东宫时的姐妹,昱妃、晏妃、贵妃妹妹你。那些熟悉的面孔,如今再难见到了,除了萧妹妹。”她说得风轻云淡,但众人都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弦外之音,更加屏息凝神地听这一后一妃的对话。
然而萧亦沁却是面不改色,好像这两桩事件彻头彻尾她都置身事外一样地,将目光移向委佗:“难得大殿下也来万象阁,怪道皇后要追忆你娘亲呢。”
委佗微微颔首,虽无半点笑意但也无不敬之意地回话:“父皇恩典,如今儿臣得以在母后膝下尽孝,是儿臣的福分。”小小的人却有着不属于她年纪的沉稳自持,皇后对她此番作答显然很是欣慰。南宫雪晴拉过她的手,“委佗聪慧懂事,陛下与本宫疼爱不已。正好本宫膝下寂寞,承蒙陛下圣恩,此后委佗便是本宫的孩儿了。诸位请坐吧,本宫平日里不怎么出立政殿,还得有劳贵妃给本宫介绍介绍诸位妹妹。”
萧亦沁听她这样说,便行到左垂手首位上坐下,也不道谢,直接道:“逸郓宫穆妃,淑景堂晗妃,馨予堂柔嫔,悫贵人、甯贵人,这几位皇后娘娘是认识的。”悫贵人刘氏和甯贵人李氏都是南宫雪晴陪嫁的媵妾,穆妃、晗贵嫔和柔嫔皆是太兴二年第一批入宫的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