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国的博士生们为写论文发论文绞尽脑汁,文科教授们为自己的教授级别愤愤不平。瀛洲国的文科教授到顶是二级教授,理工科却有院士。一个级别一种待遇,关系到看病能住什么病房,出行坐哪个舱,退休后能拿多少钱。
邓希圣主动辞去国家元首一职时,最挂念的知识分子退休制度提上了日程。
教授们,瀛洲国曾经的黄金大学生黄金大硕士黄金大博士,大干快干特干了三十年,如日中天时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三十年,现在老了,老得需要为自己的退休拼死谏言。
一级教授不够用了,“资深”教授也不够用了,瀛洲国史无前例地为文科教授们想出了新封号:瀛江学者。
谁想出来的新封号,没有人知道,但消息一出,文科教授们争先恐后,使出了浑身解数。
瀛江学者,一年一百万瀛洲币。
乔增德红了眼。
他马上着手整理自己所有的科研成果、奖项,只要拿下新帽子,那就可以老翅振动犹能舞,退休绝对上等人。
他搬出自己放在书房里的大盒子,里面是他近三十年里所有的身家。他像葛朗台注视着金币一样,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获奖证书捧在手里,一张张细细回味着。
每一张获奖证书都是他兢兢业业大公无私经天纬地之才的明证。这一张是省劳动模范,不兢兢业业,能得着“劳动模范”的称号?证书即是事实,盖戳即为定论。市里的,省里的,台部的,瀛央的......当年在北东师大,获奖证书雪花一样,月月得有两三张,比性生活的次数都要多。谁知到了瀛京,竟然屁也拿不到。
乔增德对自己越骄傲,就越觉得自己的才华功劳被埋没;他越觉得自己的才华功劳被埋没,就越恨张生洪张一三之流。可别看张生洪生着一张癞头蛤蟆样儿,他的妻子却能给他提供资金支持。孙平尧能为他做什么?孙平尧不光不能为他帮上一星半点,而且联合乔其一起剥削他糟贱他!
乔增德的脸上一会儿自傲得露出笑容,一会儿愤恨得如入地狱,一会儿清高得犹如屈原,一会儿满眼不甘心得自比先圣。但千变万化,人生所有解不开的结全都是因为这场婚姻。
入错了行,也嫁错了娘。第一次投胎投错了,第二次投胎又投错了。
乔增德不禁学着瀛洲国热播了几年还经久不衰的宫斗戏《贾嬛传》里的皇帝的神情,独自咒骂起来:“孙平尧这个毒妇!”
孙平尧做完饭,在阴暗的客厅徘徊了又徘徊,见乔增德迟迟没有从书房里出来,她有些不耐烦,隔着门喊道:“乔增德,你吃不吃饭了?”
乔增德把证书轻轻放回盒子,狠狠盖上盒子,猛地打开门,紧紧盯着孙平尧,低吼道:“一天天,你就知道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你还知道什么?”
鲁哥迅的《伤逝》一次次出现在乔增德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里。
乔增德本来就气儿不顺,穆凡走后,王奇进门来,有意无意地说了一件让乔增德嫉妒到变形的事。学院里一个北湖佬教授卖了一套房子,一千三百万瀛洲币!
乔增德只要想起北湖佬的一千三百万,心里就如同堵上一座白长山。他脸红眼绿耳鸣头晕,连王奇说了什么都没注意到。
他走出书房,环视一下自己分的这套八十平米的房子,不禁又气又悲。如果当初不送乔其去纳加登,那他就可以把钱用在买房子上,当初刚来瀛京,如果他立刻买上房子,那现在有一千三百万的就是他!
有了一千三百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现在倒好,房子房子没有,存款存款造光。少年贫寒不算贫,老来无钱难死人。乔增德绝望地满心悲凉。
北湖佬教授一套房子就摇身变成千万富翁,乔增德都不用去学院楼,就能想象出学院那帮人会怎么样围着北湖佬赞叹。那么下一步,北湖佬就会成为新建立的学部的一把手。钱财带来声望,声望带来钱财,北湖佬这一下子,得着天命了。
孙平尧这个只懂得享受剥削的资产阶级小姐,什么都不懂。乔增德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苗,剜了一眼孙平尧,气呼呼地坐到餐桌旁。
孙平尧正为乔其的事跟乔增德闹着别扭,她揭了乔增德的伤疤。兴你乔增德在股票上赔钱,不兴女儿摸索财富之路?
毛秀春在的时候,乔增德还能跟毛秀春抱怨抱怨她教养的“好女儿”,现在,毛秀春死了,乔增德连撒气的地方都没有了。他又不能真的杀了孙平尧,穆凡这才撞到他的枪口上,成了他的出气筒。
学生一个个地又来剥削他,给他钱也不是真心实意,都是为了让他办事。乔增德觉得自己一生都在被利用,没有一个人真心对他。
他想起了他娘于春梅。
只有一个亲娘。亲娘好不容易来了瀛京,孙平尧竟然赶走了她!亲娘竟然连个挽救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
不,不能因为亲娘死了,亲娘就成了对的,亲娘也利用我!亲娘剥削我偏向乔增财!乔增财那个等靠要的巨婴!
万般怨恨齐涌来,乔增德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像煮沸的烧锅一样,呼哧噗噜作响。他颓然地往餐椅上靠靠,抬起手搓了把脸。
孙平尧忽儿地心软了一下,她发现,乔增德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母亲毛秀春曾经或许担心乔增德起“歪心”,可现在来看,乔增德的钱都花在她和乔其身上,就算有点贼心,但到底没有贼胆。老夫老妻半辈子了,别计较了。
孙平尧想到这儿,默默地把饭菜端出来。
乔增德气呼呼地扒着饭,孙平尧一粒一粒地捡着米。两个人各有各的沉默,满心的不舒坦。
孙平尧见乔增德阴晴不定的脸上起着鸡皮疙瘩,叹口气,于心不忍地问:“你在书房扒拉啥呢?”
乔增德把肥胖的身体朝外挪挪,扒着饭,不说话。
孙平尧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噎得翻了个白眼:“乔增德,别给你脸不要啊!”
乔增德把脸埋进碗里,筷子拨打着碗里侧,哒哒哒地吃完,连嘴也没擦,剔剔牙就钻回了书房。
他一关上书房的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子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顺着眼角胡乱地溢出来。
就连他娘于春梅去世他都没有这样哭过。
乔增德突然想起刘青吾。那么多学生里,只有刘青吾像他。乔增德觉得刘青吾那认学的劲儿有他年轻时候的影子,想起自己对刘青吾说过的狠话,乔增德有些后悔。
刘青吾比乔其不知道懂事多少。从不攀比不说,而且不卑不亢,就算自己那么样说狠话,刘青吾一个女孩子,竟然不怕他。比起那些唯唯诺诺的学生,比起唯唯诺诺的自己,刘青吾有志气。
乔增德想起刘青吾,才忽然觉得,这个学生的话,竟然那么少。也因为她说话少,所以,她说的每一句,他才记得。
乔增德想起自己跟刘青吾抱怨,他的爹娘如何对他不公平,他反问刘青吾:“天下的爹娘都是这样的。你爹娘并不能给你什么资源,爹娘和孩子之间也是利用和剥削,你不恨他们吗?”
乔增德的这番话,王奇记到了心里,包霜蕊也抱怨过,周垳当着他的面哭诉过,史进咬着牙嘿嘿笑着,穆凡眼睛里怨恨着,只有刘青吾,乔增德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他想看到的表情。
刘青吾原本不想回答。她不想帮一把岁数的乔增德解答人生困惑,一个愚痴贪婪的人,听到任何话都会剑走偏锋。对乔增德这种人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一辈子活在自己的精神病里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