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平尧看看毛秀春,毛秀春假装没有看到,站起来去看乔其。
乔增德的电话让毛秀春想起乔增德第一次到孙家来的时候,毛秀春不由得重重地叹口气。
孙平尧的电话放下没多久,乔增德就满面春风地来了。
老丈人走了,再来“孙家”,乔增德已经没有当年的紧张卑微了。可是,他一进门,还是想起了他第一次登上孙家门时候的画面。
当年乔增德以未来女婿的身份一进门,孙旻仁、毛秀春就热情地把他让进了屋。张姐接过他提溜的两瓶白酒一包湘西腊肉,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孙家,就看见看起来和他妹妹差不多岁数的孙平禹,满不在乎地把削了皮仅吃了两口的苹果扔进垃圾桶。他顿时觉得保姆拎走的那点东西太寒碜,坐在松软的椅垫上浑身僵硬,屁股都不敢坐实。
二十出头的孙平禹快活地喊了一声“哥,你来了”,连话也没等他回,就用脚扒拉开茶几旁边的几箱水果。
那是孙旻仁的福利,与中央同一批“特供”。
他和孙平尧结婚后吃了无数“特供”,尤其是空运的海产品吃到痛风,但都没有这一箱苹果让他印象深刻。
孙家的苹果竟然那么大!
乔增德到现在还记得孙平禹随手扔掉的那只苹果。
那只苹果虽然缺了两口,但一点锈迹都没有,晶莹、水脆、可怜,他恨不得捡出来带回家。他娘于春梅,见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苹果,他的哥哥、弟弟、妹妹,见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苹果,他在南湖师范大学不吃不喝省出的毛票只能买得起他们屯里的小涩果。可是,他连那样的小涩果都不舍得吃。
孙平禹瞪了他一眼,转身进厨房,小声地跟孙平尧说:“姐,你找的这是什么人啊,啥也没见过!”
声音再小,也穿过了厨房的门帘,钻进了乔增德的耳朵里。
乔增德耳朵像烫起了燎泡,若无其事地拿起桌子上的报纸。刚看到“朝北经济新模式”的大标题,孙平尧就从厨房出来,骄傲地端给他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虾。
乔增德看着孙平尧手里的虾,那热腾腾的温度像传到了软得让人不敢坐的沙发上。他从烙铁似的软座上噌得弹起来,动作迅猛得脑压都没跟上。
乔增德想起那时候的情形,他忍不住为自己感到鼻酸。
谁也不知道,他偷偷地在短暂的失明中将香气吸进鼻腔,不舍得浪费一点儿。那香气,刺楞出鼻孔的鼻毛最懂得他的心思。贪婪的气息一路过鼻毛的辖区,它就乖巧地往上翘翘,点缀其中的干鼻涕无法抵抗这强大的力量,服帖地停在鼻孔中间不占道的鼻小柱上。
孙平尧撒着北东地区女性独有的娇,挑衅的语气从门牙缝里先走半分钟,学着戏里王熙凤的泼样儿,说:“咋地,馋晕了?”乔增德的脑压这才恢复正常。
乔增德摸摸自己的肚子,想起自己那时候干瘦干瘦的。
他站着哼哼笑了一下,然后半弓着腰,接过比他手指头还长还肥的中央虾,恨不得马上拎出一只吞下肚儿。
他特别享受孙平尧撒的这种娇,尤其是孙平尧也像虾米一样拱起肩胛骨骂他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到浓浓的爱意。虽然那时候,乔增德已经学了好几年文学,但没有哪篇小说写中他的情感。
“我爷爷当年就是在占领北东的日本大营里干木匠那会儿也没见过这么玲珑香辣的虾仔啊。”乔增德讨好又诚实地偷偷跟孙平尧说。
孙平尧的脸色也像她端的那盘虾,红彤彤的,也像她弟弟刚丢进垃圾桶的苹果,又水白嫩嫩的。
乔增德一下子忘记了他的爷爷,他攀上孙家,不,孙家看上他,那是飞上枝头做凤凰,文化与当官相结合,无往不利。
那煮熟的虾仿佛飞起来,乔增德学识了得,一下子从这虾仔里看到了火红的青云路。中国的路遥“写”高加林算什么,我乔增德立志脚踏实地做一个司汤达的于连。
孙平尧爽快地笑起来,没忘了蔑视他一眼。
也奇怪,她上个半半拉拉的高中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自卑,对金贵的大学生也没有多少羡慕和崇拜,但是,她一看到乔增德在她面前拧巴扭捏做作的文化人的样子,她心里就顿觉高人一等。就像小时候,别人客客气气地叫她爹孙昱仁“孙局长”,她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孙平尧和孙平禹都不成器,毛秀春对“大学生”倒稀罕,她顶看不上女儿孙平尧对乔增德颐指气使的样子。
乔增德第一次见他未来的这位丈母娘,就像猪八戒撞天婚见到梨山老母,哼哼唧唧腻腻歪歪,比跟自己的亲娘于春梅还亲。
乔在乔增德的心里,他的亲娘偏向小儿子乔增财,他的亲爹偏向大儿子乔增金,只有他这个老二爹不疼娘不爱。见到毛秀春,他觉得可算见到亲娘了。
毛秀春热情地招呼着未来的女婿,乔增德感动得恨不得当场就喊一声“娘”,恨不得自己即刻姓了孙才好。孙昱仁洗把手,张姐跟在后面,端出两个菜,又摆上两个茶碗,孙昱仁就招呼乔增德坐下吃饭。
可吃完饭,毛秀春在厨房里拎起乔增德带来的那点见面礼,皱起眉头嫌弃的神情,乔增德一生也没有忘记。
他的心上像扎了根刺。
乔增德回屯的路上,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公。
他觉得自己的父母很可怜,也很可恨。他想亲近毛秀春,可又觉得她有几分可恶。他感到头脑发热,他在孙昱仁面前总是有种膝盖发软想下跪的感觉。他兴奋于自己有了靠山,又讨厌自己膝盖发软。他觉得自己的光明前途就在眼前,但又直不起脊背。
等到他回到屯里自己的家,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孙昱仁了。
现在,孙昱仁死了,乔增德心里一阵畅快。
他跟毛秀春打过招呼,头一次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站在孙家客厅中央,字正腔圆地喊道:“乔其,跟爸爸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