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宜开心地像只蝴蝶,扑进父亲王怀舆怀里。田卿卿看着亲热的父女俩,佯装吃醋地嘟嘟嘴,然后说:“王城宜女士,祝你早日学成归来,到时候我们文化馆给你办一个大大的画展、书展。”
王怀舆想起余承舟,他问王城宜:“光顾着你高兴了,我倒忘了问问你,承舟知不知道你的打算啊?”
王城宜有些低落,但随即掩饰过去,轻松地说:“承舟一直很尊重我的选择,我想他应该没意见。”
田卿卿也顾虑着又问了一句:“你公婆呢?没有什么意见吧?”
王城宜考虑了一下说:“魏家的戏院我帮不上忙,公公婆婆待我很好,什么都没有要求过我,所以,妈,我在他们家实在是闲得发霉。往后,承舟说不定还会到处接谈新戏,他这次去瀛京说最少去十天,我想,我也应该提高提高自己,不然,年纪轻轻的,脑子里就该包小脚了。”
田卿卿满是爱怜地看着王城宜,拉着她纤细柔软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轻轻说:“囡囡长大了,有自己想法了。”她不想每次回来都过问女儿的夫妻生活,只要看见女儿高高兴兴的,她就很高兴。
王怀舆在家小憩,顺便再养养腰伤。田卿卿下午不去文化馆,拉着王城宜去了韬晦翡翠。虽然王城宜结婚的时候,王怀舆和田卿卿已经给她置办了全套金首饰,但这次回来,除了一枚小小的戒指,王城宜什么都没有戴。
田卿卿看着王城宜小巧的耳垂上只有空落落的耳洞,心里感到心疼。王城宜穿了一件绣着紫色蝴蝶的长旗袍,她搭配着给女儿选了一对紫冰玉环,又选了一只帝母绿手镯。
王城宜喜欢紫冰玉环,但手镯她选了一只普通的白玉手镯。田卿卿依着她,但要她现在就戴着。
她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满是欢喜。女儿要去学画了,田卿卿招招车,又带着女儿去白渡桥买学画用的物品。
沪州话里,“白”是免费的意思,可王城宜看来,白是一种色彩。
车行至桥上,王城宜想下车走走。司机等在桥头边上,下车点了一根烟,悠闲地等着母女俩。有钱赚,行与停,随客人心意。
站在桥上,暮霭消散,日影动摇,沪江两岸,千里烟波,天远水阔。王城宜觉得好像全世界的水都在此重逢,诗歌里的楚水、巫水、湘水,爸爸讲的太平洋、北冰洋、尼罗河,它们在湿云雾雨中交融,又在看不见的地表下汇合。
王城宜想知道这水的尽头通往何方。
白渡桥不远处是刚刚动工的瀛东明珠塔,垂直虚空的筒体在沉日斜晖中静穆着。桥下是湍湍江水和穿梭而行的舟船,淡灯摇曳,在白色的钢架间重重叠叠。全钢结构的桥身,横空架挂着彩色的电车,车上新刷着玛丽莲·梦露妖娆动人的风姿。电车驶过,刹住,电车线上“嘶嘶嘶”地擦出闪着绿莹莹光亮的火花,在白色桥身上映出影子。
光影火花倏忽而逝,王城宜感到心碎,两句诗,兀自涌上心头。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田卿卿给女儿搭上白色披肩,王城宜才发现已经在桥上默然站立了很久。她抱歉地看看母亲,从自己的心事中回过神来。
她不想让母亲担心。
田卿卿还是忍不住问:“囡囡,结婚不开心吗?”
王城宜嘴角浅浅一笑,摇摇头。今天回家,她终于知道父亲和母亲为什么“恩爱”,因为母亲可以一直讲话。她说什么父亲都笑意盈盈地回答。可她和余承舟好像两个世界的人,无话可说,让王城宜感到孤独得沁骨。
有孩子会好一些吗?可王城宜害怕,孩子非但没有治好她和余承舟的孤独症,反而也落入寂境,那小小的人儿要怎么承受?
她打了个冷战,笑笑,把披肩搭回田卿卿的肩上,两个人挎着胳膊,回到车上。
车路过戏院,王城宜和田卿卿下车,跟魏建生打过招呼,王城宜跟着田卿卿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王怀舆就带着她去了沪宁大学。
孙平禹把小小的公寓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把窗户擦得没有一丝印子。洗完澡,他一丝不挂地站在窗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沪州的公寓让他觉得异常......安全。孙平禹心里琢磨着自己的感受。在长天,就算在家里,他也要穿得整整齐齐。父亲孙昱仁在家的时候更是要板板正正。
他都快二十岁的时候,母亲毛秀春进自己的房间都从不敲门。不管孙平禹怎样提醒她,毛秀春还是觉得一家人进房间还要敲门,未免也太生疏。
现在,这间小小的公寓,完完全全属于他。孙平禹站在窗前,闻着沪州崭新的空气,看向对面,最近的窗户也隔着几百米,他一点也不担心窗外有人看到。
他想起王怀舆说的话,默默告诉自己,要让过去成为过去。王城宜要去学画画了,孙平禹有点佩服她。看不出来,娴娴静静的女孩,倒有一番自己的主意。
上一次和年纪相仿的女孩吃饭,还是在大学。孙平禹对班里的女孩子没有特殊的感情,回了长天就更是联系得少。和余承舟认识以后,两个人火花四溅,孙平禹到现在也搞不清楚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王怀舆和自己的父亲孙昱仁不同,他的宽厚里总是带着宠爱。孙昱仁虽然宽厚,但在他面前,孙平禹觉得自己就像是他的下属。田卿卿这样撒娇的妈妈,孙昱仁在长天从没有见过。他的母亲毛秀春总是风风火火,说一不二。姐姐孙平尧有的时候唯唯诺诺,有的时候也刁蛮得很。田卿卿从心底生出柔软精致的气质,孙平禹甚至很难叫她“阿姨”。
王城宜就更是娴雅端庄。孙平禹从未见过骨架如此小巧面容如此娇羞的女人。姐姐孙平尧是瘦,但瘦得让人一看就咯得慌,但王城宜,孙平禹竟然很想抱抱她。
他只在电影里见过女人穿旗袍,在长天,用田卿卿的话说,衣服也要水土不服。只有沪州才养得出旗袍气质的女人,旗袍气质的女人也只有在沪州才能妥帖地活着。
孙平禹有好多说不出的新奇感,他的悲痛、愧疚,被沪州崭新的空气稀释了。他转身跳到松软的床上,拿起文化馆的册子,一页页地看着。当他看到旗袍展览活动时,王城宜的面容出现在模特身上。
孙平禹不由自主地抚摸了一下她娇嫩的脸颊,沿着模特的身形细细游走,他心里感到一阵小鹿乱撞。
可他即刻觉得自己背叛了余承舟。即便已经分开,孙平禹还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有小鹿乱撞的时刻,想念瞬间袭来。他低头一看,自己已经一柱擎天。
孙平禹释放着自己,男人,女人,他已经分不清是为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