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增德的同事牢骚了几日,谁也说不出校长钦点的“破格儿”有什么不妥。他们心里对乔增德嗤之以鼻,但校长亲自出席了乔增德副教授受聘仪式,他们很快又在心里佩服起乔增德来。
公示期一过,聘书一发,就像孩子出了膛,谁再说三道四,那就是文人相轻,那就是小肚鸡肠,那就是嫉妒贤能。
同事们好歹自诩文化人,但谁也不愿意顶个“文人”的帽子。
乔增德毕恭毕敬,感激涕零地从李仲森手里接受了聘书。他不光是破格儿副教授,还是长天师大最年轻的破格儿副教授。第二天,他的鼻子就长到了额头上。
乔增德想起李仲森的话,脑海里的算盘又开始咔嚓作响。如今副教授是到手了,那下一步就要抓紧时间晋升到教授。教授也分三六九等,乔增德想:“老子这样的天才,至少得弄个二级教授!”
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乔增德首先得读个博士学位。
瀛洲国大学规定,要想评教授,那得有博士学位,要想读博士,至少需要两位相关专业的教授的推荐信。乔增德想起了樊崇峻。有樊崇峻的推荐信,那以樊崇峻在学界的威望,博士想去哪儿读就去哪儿读。
他马上亲自南下,去了南湖。
樊崇峻见老了,但精神矍铄,只是他还没有结婚,依然和蓝先生住在一起。他见到乔增德,高兴地留他在家里吃饭。乔增德想起孙平禹,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蓝先生。在南湖读书的时候,他把蓝先生当老师,现在......乔增德心里别别扭扭,不知道是把蓝先生当女人还是当男人。
樊崇峻当然记得乔增德。当年乔增德在南湖师范大学读硕士的时候,家境贫寒,樊崇峻常常请他到家里吃饭。
樊崇峻一边笑着,一边给蓝先生讲了当年很多趣事。
乔增德堆着笑脸听,原来樊老师记得那么多事。可对乔增德来说,在南湖,他还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乔增德考上大学才知道,瀛洲国读师范大学是不收学费的,不光不收学费,还发生活费。大学毕业的时候,他遇到了樊崇峻。樊崇峻做南湖文化研究,他知道乔增德是长天人,就建议他做朝北文化研究,占据住这个研究领域,那以后,他就是朝北文化研究的第一人。
樊崇峻诚挚地告诉他,朝北地区文化贫瘠,文化贫瘠之地人多野蛮,大学生自然就少。物以稀为贵,大学生少,回去了自然就会受到追捧。但是,樊崇峻敏锐地看着乔增德,还是建议他,年轻人要多留在有文化气息的地方。一来,学术研究讲求文化氛围,众多同好相互切磋,彼此都有精进;二来,年轻人缺少定力,一旦回去,跟着吃喝享乐荒废志向不说,更要命的是在追捧中迷失本心。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乔增德,顾虑着他的自尊心,但还是说出了口:“增德,尤其是贫家子弟,以前缺少的物质享受,待到日后有了位子权力,膨胀起来,更会变本加厉迷途难返。”
乔增德不爱听了,但他闷住气不说话。
樊崇峻建议乔增德继续读硕士,再沉淀沉淀,敦厚品修大德,才能根深叶茂,无论日后风云如何变幻,都能一心不乱,保持底线,归然不动。
乔增德还记得当年樊崇峻深邃而睿智地说了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樊崇峻读的是二声。
乔增德觉得老头子言过其实,他对樊崇峻掉书袋一样的话不以为然。读书是为什么?古之传统,财色权。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为”不读二声,应该读四声。
乔增德当然不会傻到当面反驳樊崇峻,他也理解,人嘛,都是人前讲一套,人后做一套。孔子,大圣人,哼,孔子还收学生束修呢!就像这次他来南湖,要是甩着十根胡萝卜来见樊教授,樊教授能高兴吗?
樊崇峻讲得认真,就算是亲爹,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乔增德想起樊崇峻从未因他家境贫寒而低看他,不时地还请他去家里吃饭,他心里有些感动。既然读师范不要学费,还发生活费,他也就顺杆爬秧,报考了樊崇峻的硕士研究生,做起朝北“黑土地”文化的现代性研究。
有了樊崇峻的指导,整个硕士期间,三年,乔增德用了功。只要一想到自己将是朝北地区“黑土地”文化研究的历史第一人,他就卯足了劲儿。有了这等名气,那财色权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南湖图书馆,开启了乔增德的锦绣前程。他天天泡在图书馆,读书笔记做了一本又一本。连放假都舍不得回家,何况南湖到长天长天到南湖,路途遥远,车资昂贵。
南湖夏天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乔增德在背书;南湖冬天没有供暖,冻得人手都涨得握不住笔,乔增德在做笔记。他夜以继日地学,废寝忘食地学,脱胎换骨地学。
樊崇峻家精致的小食,古雅的家具,讲究的长袍短衫,博学的谈吐,都是乔增德的目标,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暗暗下决心,总有一天,他也会拥有这一切。
乔增德的妹妹乔雪花常年生病,于春梅为这个女儿操碎了心,生怕她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家里的几个男人平常不在家,乔增金和马爱莲商量着要去外地做买卖,就把女儿乔萌萌交给于春梅和乔丁钩。
女儿病病殃殃,乔丁钩脾气暴躁,乔萌萌成了于春梅的伴儿。乔丁钩的爹乔德茂到底是没有等到四代同堂的盛况。乔萌萌快三岁的时候,刚学会叫“太爷爷”,她蹒跚地拿着三叔乔增财在地里掘出的熊猫一样的红薯给乔德茂看时,乔德茂已经在地头的太阳底下僵硬了。
乔增德苦读三年,毕业在即,但按照条西屯的风俗,作为亲孙子的乔增德不得不回家奔丧。
乔增德没有什么悲伤。爷爷乔德茂去世,用他学到的文学术语来表达,就是一个“事件”;用他在文学中看到的一句话讲,就是“人生的十字路口”。他也顾不上悲伤,因为他翻遍衣兜,也没能凑齐一张车票。每月发五块钱的生活费,他省吃俭用地寄两块回家,哪里还有余钱应付突发的状况?
在那一刻,乔增德深刻地懂得了什么叫小农家庭的脆弱性。小农家庭,混得个温饱就已经拼尽气力,伤不起,病不起,死不起。任何风吹草动,就会支离破碎。樊崇峻的生活,小农家庭三代也见不着。
和长天条西屯相距千里之遥,乔增德反而对那个破败不堪的“家”生出了一些怜悯,尤其是于春梅。
他很怕他爹乔丁钩打他娘于春梅。
大哥乔增金不着家,三弟乔增财不成器,妹妹乔雪花是个病瓜,于春梅是他在文学中见到的最孤苦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妈。
乔增德的辅导员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女孩,个子不高,脸圆乎乎的。她接到乔丁钩从条西屯打来的电话就四处询问乔增德在哪儿。比乔增德小一届的张其林和女朋友周怡恰好从图书馆出来,听到消息马上告诉了正在准备毕业论文的乔增德。
眼前的书海写满了他的前程,回长天一趟来回不知道要耽误几天。乔增德瘦削的脸拧得更瘦,那双爹娘怎么就不懂为孩子着想呢?
乔增德心里充满怨恨:“我这么关键的时刻,不能为家里的事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