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昱仁捶着茶几,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吼叫着:“孙平禹,你还有脸哭?你到底是为什么呀?你怎么不学好呢?”
孙昱仁酒劲儿还没有消,加上大病初愈,情绪一激动,感觉头晕目眩。他扶扶额头,脑子里嗡嗡作响。
天空中两块云凑到窗边看热闹,你推我挤,正负电荷一交接,一块云暴躁地吐出经络耀眼的光舌,另一块云不甘示弱地甩出盘错威风的脉冲,一条树根式的线性闪电就在窗前蜿蜒崎岖地发起脾气来,屋子里头瞬间被照得惨白。
毛秀春惊恐地往孙平禹身边靠靠,轰隆的雷声似怒浪滚滚而来,在孙昱仁家的楼前上方一停顿,攒足了劲儿,接着发出地动山摇的“咔嚓--砰”声。
孙昱仁一把拖过垃圾桶,“哇”地一声吐了个彻彻底底。
孙平禹关心地喊一句“爸”,毛秀春捏紧了鼻子。
孙昱仁一只手捂着胃部,脸趴在另一只扒着垃圾桶的胳膊上。孙平禹爬过去,扶住他,叫着:“爸!”
孙昱仁抽出捂着胃的手,虚弱地推开他,喃喃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他的脸埋在胳膊臂弯里,隆起的脊背一抖一抖的,抑制不住的眼泪打湿了衣袖。他不知道问谁只是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
大雨在巨大的雷声过后,倾盆而下,仿佛刚才的雷声是它们的号令。雨水劈里啪啦打在窗玻璃上,很快汇成纵横交错的溪流,树叶顽强地抵抗着无边骤雨的突袭,很快垂耷下枝叶,窗外一片模糊。
孙平禹颓然地坐在后脚跟上,也哭了,说:“爸,您没做错什么,是我不好,可我……”
毛秀春看着父子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这件事情一定非比寻常。
孙昱仁抬起头,看看毛秀春。他突然暴怒起来,把桌子上的樱桃水果盘一把搂到地上,樱桃滚落一地,水果盘应声化为碎片。
毛秀春忍受不了了,她指着孙昱仁的额头,破口大骂:“孙昱仁,你少作出这番苦情的样子,本来你病刚好,我不想说你,但你看看你现在,你照照镜子,你这是什么狼狈模样,你还是个父亲的样子吗?平禹做错了什么,你至于耍这番威风。你多能耐啊,当着各位客人的面又是敬酒又是感谢的,你不是很会做人吗?覃舒来了,你看的眼珠子都发直,你当我是瞎子吗?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毛秀春不知道怎么的,她明明知道覃舒的到来与孙昱仁无关,但是覃舒一出现,她忽然毫不相关地想起一个人。在酒店的时候她无暇细想,但回到家了,尤其看到孙昱仁醉醺醺的样子,她忽然想起覃舒像谁了。
马勤。
一个久远到毛秀春以为她早已忘记的名字。
不说不代表忘记,没有想起来更不代表忘记。这个名字像一根刺,包扎在毛秀春的心里,一有机会就冒出尖头。
孙昱仁笑了,无力地摆摆手,说:“毛秀春,你可真能无理取闹。儿子儿子你教成这样,女儿女儿你不放在心上,你不反省你自己,你倒净在心里想些龌龊的事。”
毛秀春怒了:“我无理取闹?我净想些龌龊的事?哼,孙昱仁,这就是你多年的心里话吧,好啊,你继续说,酒后吐真言,我倒要听听,我毛秀春还有哪里对不起你!”
孙昱仁抬起头,靠在沙发上。一个闪电遥远亮起,拂过他红过又苍白的脸,拂过他干了又打湿的眼窝。
他想起马勤,不是因为看到了覃舒。谁也不知道音乐的秘密。
是啊,不说,不代表忘记,人只要笑,别人就以为他过得很好。
马勤,泉水......
孙昱仁心里的“叮咚”还没有唱完,一个响雷就在耳边炸响。
孙平禹看看毛秀春,又看看孙昱仁,低下头说:“爸,妈,你们别吵了。都是我不好。姐姐跟我说,她小时候你们根本不吵架,可自从有了我,你们就变了。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从来不肯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我从小看你们一言不合就摔东西,但我从来就不知道你们因为什么。是我不好,我的到来,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毛秀春又心疼又自责又愤怒,她从来不知道儿子会这样想。她看着平禹,她意识到,平禹不再是那个她可以随时捧在手心里的小宝贝儿了,他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可她这个当妈妈的,竟然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儿子也有自己的想法了。
孙昱仁闭着眼睛,他听着平禹的啜泣,听着窗外的雨声风声雷声,感到人生颓然无趣。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老得没有一点儿力气。
那年也是这样一场大雨,他遇见了毛秀春。
那年也是这样一场大雨,他豁出命去堵春松江决堤的河道。抗灾的沙包把他压进春松江翻滚的浪头里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吉时已到。他一点儿也没有害怕,从他走上水利事业这条道路开始,他就做好了随时壮烈的准备。
可那次他没死。非但没死,他还被记了功。总长亲自打电话,宣读了对他的嘉奖。他的正局长就从那时候干到现在。
他扪心自问,自己半生对哪个不起,做错了什么?他只想到马勤。
三个人在比暴风雨更可怕的沉默里各自掉着眼泪。
“铃铃铃,铃铃铃铃!”电话突然响起。
毛秀春站着不动。
“铃铃铃铃铃铃!”电话紧张地催促着。
孙昱仁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走过去,抓起电话听筒的时候已经喘开了粗气。他呼口气,压低声音说:“是我,孙昱仁。”
“局长,出事了!我是小邓。”小邓在送连春叔一行人回条西屯的时候路过瓦子屯,瓦子屯大湾的水暴涨上来,不知道什么人在湾沿处挖走五车泥,瓦子屯大湾里的水冲破了一处河道,淹了住在稻子地里的几户人家。
小邓急切地说:“局长,现在还不知道稻子地里的那几户人家到底有几个人,但房子已经倒了,我们没有救生工具,怎么办啊?”
孙昱仁拼命清醒过来,尽力以沉稳的声音给小邓吃定心丸:“好,知道了,小邓,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小邓说:“我现在在条西屯大队,这个电话就是他们大队的。”
孙昱仁接着说:“好,你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我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