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日头偏西一些,却不知怎地下起了小雨,这下傍晚的说书也就可能开不了了。
现下说书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吸引人,一是有了话本,在村里的茶馆饭铺也有人盯着这门营生,讲的兴起时,并不比王易这些半路出家的人说的差。二是村南这边都是在空地,没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要是天气不好,听的人就少了。像今天若是下雨,怕是也没人过来了。
趁着雨势未起,圆圆想要回家,郑晓岚劝她留下吃晚饭,但她脸皮薄,还没过门呢,怎能在人家里吃饭?说什么也是要走。
郑晓岚也知现在的风俗,挽留几句不行后,就给她拿了把油伞,目送她回了村里。
天黑时分,一众人都陆陆续续回了家。司成虽说少了大脚趾,但走路还是没啥问题的,脸上的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就是不能说话,吃饭也只能用勺子扒拉,显得很孤单落寞。
人定时分,所有人都回来了,郑晓岚把今天的事跟大家一说,林老率先表示不能要人家女孩家出钱。
“我在陈记还存着大概两贯的工钱未结,明日我去领了拿回来。”杨敬元第一个说。
赵暄把玩着手里的两粒骰子,想了想说:“要不我去扑铺里耍两手……”没说完,就被林老瞪了一眼。
“你赌钱很厉害吗?!”
林老走过来,抓过那两个骰子,拿在手里一看,逐渐抬高的声量小了下来。
他认出这骰子是之前邓超在设计堂屋时,用边角料给赵暄做的把玩件,邓超死后,赵暄一直随身携带。
“林老,我以前在拉斯维加斯学过……”赵暄拿回骰子,开口道。
“那也不行!”林老的语气变硬,瞪了之前不争气的林耀先一眼,警告道:“咱家不允许有人赌钱。”
赵暄见林老严厉起来,忙举双手投降,拿回骰子塞进怀里的夹层中收好。
李胤从兜里掏出今天帮工的钱交给郑晓岚,啥也没说。
林老则拿出了之前准备给儿子买地的钱,差不多也有五贯。一时间也凑到了二十三贯,还是不够。
李化羽咽口唾沫,道:“这婚房是该买了,大不了我把那块百达翡丽给高小三拿去卖了,足够。”
王易赶紧道:“别别别,那块手表可是咱们最值钱的物事,就这么出手不值当……现下也有二十三贯了,我先去缴了订金,等我府试回来,没准还能跟官上还还价,这事没准就成了。”
听他这么说,众人没再言语。
接下来是劳役的事儿。
劳役不是城防役,是有役钱的,有时还能额外拿到米面,算是不错的一种徭役。
这次燕西村派役人数不多,只要十五人,赵暄因为已经被王易点为了书童,村里也给王易这个准秀才面子,便没给他派役。但是李胤、杨敬元却是被派了役。
“明后日,易哥儿也要去府城了,由阿暄陪着去吧……下黄村的活计还要人去做,我看明日就由耀先去顶替……羽哥儿你先跟独孤仲去看看,那官上募人的活计好不好做,多挣俩钱是俩钱,要是没啥挣头,干脆从瓦房驿去府城看看吧……”林老最后总结分派。
第二天,众人四散而去。
司成站在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颇为孤寂。似乎在期待,又似乎无所谓。
这里事,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心里不寂寥是不可能的。
王易揽着司成的肩膀,轻声道:“兄弟们并不是忘了你的仇,只是,这就是古代生活,报仇之前,我们总得能先活下去!”
司成默默点头回了屋。
……
清晨,当朝阳在东边的大山背后慢慢探出红彤彤的圆脸时,锦缎般的霞光就立刻洒满了整条川道。
六月的燕山,正处在它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
由远及近,山上山下,葱郁的山林似翠绿的碧玉一般铺陈在井陉川道。空气里弥漫着山林中特有的清爽气息,道路上满是硬邦邦的石子,那是开春井陉河道涨水时从山间冲落的石块。这些石块让整条川道根本走不了马车,也走不了独轮车。
一条蜿蜒的溪流从北往南,顺着川道中间流淌,南川道东侧是郁郁的山林,西侧却渐渐成了一条可容两匹驮马并行的小道。
别看这溪流小,要是在涨水季节,只要三天的雨水,这条小溪流便能瞬间幻化成澎湃的大河。
随着响成一片的叮叮驮铃声,一支驮马队慢悠悠地从川道的拐角处穿出,跨过哗哗流淌的井陉川道上的一座木板桥,便又进了北川道。
北川道与南川道恰恰相反,东面能走驮马,西面却是被石块挡住了路不是铺就在地上那种驮马能行的碎石,而是几块不知是何年何月冲垮下来的高山巨石。
这支驮马队的规模很大,最前面的驼夫和开道的士兵已经在河对面走出一里多地,一匹接一匹的驮马还在从南川道的拐角处鱼贯而出。
驮马的托架上都是鼓鼓囊囊的麻袋包裹,一些托架上是挂着用铁片包角的大木箱,还有几匹马的托架上插着蓝色的号令旗,分别写着“涞州”“易县”这些字样,最前面的旗上是“燕州”。
从这些旗帜的前后分布就能看出来,这是一支从涞州、易县出发的大驼队,而根据他们前进的方向判断,目的地应该是龙脊寨,甚至是更远的广良军寨。
李胤和杨敬元就走在驼队的中间位置,各自牵着一匹官上指派的驮马,还交了一贯的定钱。
小五就走在他们后面,托架上的小旗上写着“易县”。
他们都是从易县大营出发的,满载了一大堆的后勤辎重。
驮铃阵阵,响彻整个北川道……
虽然已经是六月,但夜里的燕山还是带着寒意,所以他们都随身裹了件御寒气的羊皮袄子。
可能是一大早就从了大半天出汗的缘故,也可能是这羊皮袄子硝制的时候手艺比较糙,只能直筒筒硬扎扎地挂在他们身上,每走一步就会晃动一下,皮袄子早就没了原先的颜色,只是黄糊糊黑黝黝地纠结在一起,形成许多脏兮兮的泥垢,看上去就肮脏的很,似乎还散发着一股股难闻的羊膻味。
不过他们这些揽工汉可不在乎这些,一年多的磨砺也让李胤和杨敬元的脸上根本看不见厌恶的神情,只是牵着那匹归自己管辖的三岁驮马,埋头走路。
其实归他们管的还有四匹马,每匹马上都挂着满托架货物,不过他们几个熟识,所以聚集在一起走,其他驮马就都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过了桥之后,道路相对宽阔一些,也没那么多硬扎扎的石子,好些路段还有明显人工打理过的泥土覆盖,走上去软绵绵的,但不陷脚,很是好走。
这段路李胤不是第一回走,当初从瓦房驿给龙脊寨送给养的时候就走过一两回回。
杨敬元更是那种“闭着眼睛都能走个来回”的老把式,他这一年从易县跑易水,再从易水往广良军寨走了至少不下五回,每次回来都是走的井陉川道。
据说有次回来的时候还是涨水季节,顺着井陉河走到北川道上的补给兵站就再也走不动,顺着原路返回从峪口寨回来的话得耽搁六七天,所以他们就冒险从燕山上的子午道走回来的。
“子午道那里能走马了?”小五好奇地问。
他走井陉川也不是一回两回,但从没碰见过涨水季。他们出役,走的是官上指派好的路线,私自不能更改线路。也只有杨敬元这种给陈记做活的商队,才能有这种自由。
子午道他也知道,就在井陉川道东边,翻过东边这座山就是。不过说的轻松,翻过这座山,至少都要两天!
再说了,子午道那里据说最窄处只能走一个人侧着身子过,马匹是别想了,遍地都是棱角分明的石子,人穿着鞋走上去还硌脚,更别说只钉了碎铁掌的马腿了。
此外子午道上还有两三人高的泥浆陷坑,一不注意就会陷下去走不出来。所以那地方虽然也能绕到瓦房驿,时间也比走井陉川要快一半的时间,但却人迹罕至。
杨敬元捏着袄子的边角,不住扇风,馊味冲鼻,他却没有丝毫感觉,边扇边道:“走不了马……路怪坑的……我们那次也是掌柜急需人手回转,所以将驮马暂时寄存在了军寨,先将我们这些人送回去再说。”
听走不了马,小五懒得再问,转个话题:“听说易哥儿就要府试了,这次真能中秀才?”
李胤不回答,杨敬元却咧嘴一笑:“保不准!不过他勤学肯读,没准真能呢!”
他是发自内心的笑。谁家有这样的争气兄弟会不高兴呢?中秀才代表了什么,他这跑遍大半个燕山的人再明白不过。
“那你们的好日子可就来了,我听人说易哥儿可能还会中举人呢……杨叔,你跟易哥儿说说,改天教教我那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呗?看看能不能沾点才气。”小五嘿笑着。
杨敬元满脸笑意,连连点头:“什么才气不才气的,尽管带过来就是,我让易哥儿指导他们几天。”
他胡吹大气,王易现在每天忙得跟狗一样,哪有时间去教六七岁的稚童?不过他就这性格,什么事先把话说出去再想办法解决,也就是这性格,让他在这驮马队里人气颇高。
当然,这主要也是王易他们尊重他,都管他叫杨叔,连带着,身边的人也都这么尊称他了。
许是说的兴起,杨敬元脱了羊皮袄子,顺手塞在驮马的托架上,只穿着一件半袖的褂子,踮起脚瞅了眼前方,道:“兵站到咧,加把劲,争取下午就走出井陉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