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夏天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李长贵和李晓君一起弃学回队里务农,他俩这一走,我也无心留在学校了。
“叔,婶,前院的李二小子和李小猴俩人的外号都已回家下地干活,我也不想再念书了?”晚上父亲收工回家,我有气无力地表白了自己的想法:
母亲觉得我年纪小,有点舍不得。她放下手中的筷子瞅了我一会儿,可惜地说:“强子你体格这样单薄细两的,队里的活儿没黑没白天地干,又那么的累,你能吃得消吗?”
“就咱这成分啊!书就是念到啥时候也出息不了人,早点下地给我帮把手也好。”父亲吃完了,坐在炕沿上边低头卷着旱烟边说。沉默了一会儿,见母亲对他的话没有反驳,他又抬头瞅了瞅我,接着又说道:“这是你自己提出不念的,你要是愿意读书的话,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不供。你可想好了,别将来再后悔?”
“嗯,是我自己选择的,回来帮家里挣钱是我自愿的,无论到啥时候我都不后悔。”我知道父亲说得很对,自己这样的出身,读不读书那还不都一样,不会有出头之日的。再者说了,我知父亲一个劳力养活全家八口是那么不容易,他多么希望有人来帮他呀。
就这样,在初中只读了半年书,十四岁的我就离开了学校,彻底放弃掉儿时的梦死心塌地当了农民。
来到生产队里我们几个还都是小孩子,下地只能干大半拉子活儿。当时在队里干活的小孩子还有张金,孙洪山,他俩比我仨下地早一年,这样五个半大孩子就有幸凑在了一起。
因为抛弃了理想,摆脱了学校里的烦恼,让我身心彻底放松下来,就象从笼子里飞出来的小鸟突然见到蓝天一样,心里就是个敞亮。
首先接触的农活儿是铲地,大半拉子干的是一个整劳力三分之二的活儿,大人一天挣十二个工分,我们孩子挣八分。如果锄地落在大人们后头了,我们几个就扔下一截没锄的苗垅,扛起锄头快步撵上前面的人群再接着锄,这叫扔节骨儿。等大人们锄第三根垅时,我们再去锄自己前两条垅上丢下的节骨。这样大人锄完三条垅,我们几个小孩子刚好锄两条垅。
锄地是每年最苦累的农活,烈日当头,饥渴难耐。队长李永山在前面打头,瞅着他不紧不慢地的,手中的锄头就跟玩似的轻巧。可我们几个新下地的孩子就不行了,这锄头在手中咋也不听使唤,手忙脚乱,铲起地来总是跟头把式的,跟在大人们后头紧忙乎。
昨晚天落了一场透雨,垅上还湿漉漉的呢。没想到这锄头刚一搭地头,锄板上被泥土粘的像个小圆榔头一样,再就不听我使唤了,握锄杠的手得用力使劲儿往下按着,锄头才能进入地里。可还没向前铲几步远,又得停下来用布鞋底蹭蹭锄板。本手脚笨,又头一次干这活,我把吃奶的力气使出来了,没一会儿就已累得气喘吁吁,白布衫的后背上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
一直到天边也望不见一片云,田间无一丝凉风,暴露在这炎炎烈日之下,脸上和后背就觉得被火辣辣的烤着。这三十多度的高温,如把人罩在烧开了锅的大蒸笼里一样,各个挥汗如雨,让弯着腰铲地的人们汗水不断地从额头淌下来。
怕落在队伍后面打狼被人耻笑,我埋头轮起锄头使劲往前撵。咸咸的汗液淌进眼角,就觉得火刺燎的让我无法睁开眼,还没等锄完半截垅,我已筋疲力尽实在坚持不住了。无奈之下,只好直起腰来拄着锄头骑在垅上作片刻休息。
抬头瞅瞅,自己已经被锄地的人群甩得老远了。叹望着这长长的一眼不到边的苗垅,此刻多么希望马上就能铲到地头去。因为只有到了那里,才能喝上一口让全身爽快,使人疲劳尽消的井么凉水啊!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觉得此时最大的奢望就是放下手中这沉重的锄头静静地呆一小会儿,尽管是曝晒在烈日下,哪怕是被灼伤皮肤,对自己来说,那也是世界上最牛气的事了。
“孩子,你冷丁铲地会不习惯,是不是累了?”父亲很心疼,他到地头马上转过身来帮忙锄这条垅,从老远把我接应到地头上。
社员们都坐在地头上歇着,有的在喝水,有的在唠嗑,有的点起了旱烟香甜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
可下是锄完这条垅了!我撂下锄头直奔水桶,端起了满满的一舀子水,低头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了个够。此时这凉水真是比蜂蜜还甜,直到灌得肚子鼓鼓的,我还觉得不解渴。
还没撂下舀子,就听身后有人唱起了二人转:“烙的本是那油糖饼啊,还有那一碗甩秀汤!鸡蛋甩袖不搁盐,端饼不用冰盘,哩格朗格儿郎……”
转身一看是孙洪山的父亲孙长志,他伪满读过国高,外貌酷似孔乙己,是屯里的破落秀才,也是队里大伙儿的官姐夫。田间地头上,大家有事没事总爱拿他说笑取乐。
就见他瘦得尖嘴猴腮,颈上的喉结鼓得老高,头上歪顶个麦秸编织的礼帽,嘴里叼着旱烟,下巴拄在锄杠上双脚跨在两条垅上正得唱起劲,一看就是位不畏劳苦的乐观主义者。他是我家前院邻居,媳妇不会过日子,孩子多家穷,一年到头连粗米大饭都供不上溜儿,可屯子人都清楚,唯有他家年年春天青黄不接粮食断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