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弥漫着悲观主义和幽闭恐怖的时代,暴力、极端行为肆意泛滥,怀疑论与幻灭感取代了经院哲学中固有的乐观主义精神;这也是一个极度恐慌的时代,充斥着对末日审判、大瘟疫、女巫以及频繁战乱的恐惧。
公元1413年三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位于地中海沿岸的埃拉城内,埃拉广场上人头攒动,小贩卖力地吆喝着兜售廉价商品,扒手瞅准时机把爪子伸进别人的钱袋子,妓女对所有可能的猎物搔首弄姿,乞丐们把破旧的木碗敲得当当作响……混杂在人群里的还有随处撒尿的狗,扯着喉咙大叫的驴子,哼哼唧唧在污泥里打滚的猪……人畜挤作一团,空气就像大杂烩,众多无法描摹的味儿胡乱煮在一锅,熬成说不出啥味的味儿。
圆形广场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大型喷泉池,清澈透亮的泉水从一尊赤裸的勇士雕塑的两腿之间源源不断地喷洒出来,雪白的水花四下飞溅。池水纯净甜美,口渴的人们都能在此取得清水。几只乌鸦懒散地停留在群雕上,乌黑的羽毛,泛白的鸟屎,均被明晃晃的阳光涂抹了一层暖暖的亮色。
广场周围分布着一栋栋历经沧桑的老房子,它们默默注视着熙来攘往的人,看尽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富丽堂皇的大主教府邸位于广场最东面,它流光溢彩鹤立鸡群,仿佛穷人堆里的国王。这座城市的城徽是一头顶着弯月的独角兽,入城时只需要抬头就可以在城门上看得到。
一个女巫将在埃拉广场被处以刺刑,这件事吸引了一大批跑来看热闹的民众。人们对处死女巫始终抱有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年轻美貌的女巫,更会最大限度地激发人们内心深处最阴暗的快感,使得整个看客群获得难以言喻的满足。
此时此刻,在石质耻辱柱旁,一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巫被两名身着黑色教袍的教士野蛮地推搡着,强行摁坐在一截沾染鲜血的削尖的木桩上,她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传入人们耳朵里的却是魔鬼的嘶吼,从各个方向飞来的垃圾、石头、烂菜叶劈头盖脸地淹没了可怜的红发美人。
人群里爆发出粗野的狂笑,不断有人呼喊着:”绞死她!绞死邪恶的女巫!”
埃拉城的没落贵族阿戈兰特出现在喧嚣的人群中,他已度过了人生的四十五个春秋,他那饱经风霜的脸阴沉得如同雨季的天空,一双熠熠生辉的蓝眼睛藏匿于深陷的眼眶里,令人联想到吃人不吐骨头的食腐动物——胡秃鹫。阿戈兰特虽然血统高贵却一贫如洗,因此总觉得这世界对他有所亏欠,总是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生性怪癖,喜欢独来独往,常年居住在城外一所破败阴森的宅子里,暗地里人们称那所宅子为“鬼堡”。埃拉城从贵族绅士到医生理发师农民,谁都不肯光顾那座鬼屋,甚至连小偷也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了晦气。
这会儿,阿戈兰特漠然地望着群情激奋的围观民众,一丝难以抑制的厌恶划过他冷酷的面孔,女巫痛苦的哀嚎并未博得他的半分怜悯,身旁市民的议论却一字不落地灌进他的耳朵。
“这骚娘们犯了什么罪?”鞋匠昆托皮嬉皮笑脸地问大伙儿,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女巫完美无瑕的胴体。
“她对主人的一头母猪施了巫术,迫使那牲口发疯似的啃掉了婴儿的右脚,在她贪婪地吮吸婴儿的血液时,被人当场抓住。听说她还曾用一个眼神闷死了孕妇肚子里的胎儿。”围裙上沾满鱼鳞的卖鱼婆西蒙娜煞有介事地解释说。
“她还魅惑了包括男主人在内的二十七个男人,其中还有两个虔诚的神父!”一个流浪汉说。
多么熟悉的场景!阿戈兰特不经意瞥了一眼美丽的红发女巫,神经质似的浑身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触碰了他内心最痛苦的角落,他连忙收回撒出去的目光,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离开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不合时宜地跑来捣乱,广场上,猝不及防的人们追着被风卷走的帽子乱跑,人群里立即亮出几个醒目的秃脑袋。一个秃子正气急败坏地被自己的帽子牵着鼻子跑,冷不丁撞上两个素不相识的黑衣人,不由分说,他就被堵住嘴巴强行拖走了。
这个心惊胆颤的秃子正是埃拉城有名的裁缝贝尼托先生。他被蒙上眼睛带到附近一座黑漆漆的屋子里,同时被抓来的还有其他几位倒霉的秃子。屋子里的强盗们刻意不说话,但听得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难猜出强盗们施暴的情形。
裁缝贝尼托两腿筛糠似的哆嗦着跪下去,嘴巴里还在喃喃地说:“我的上帝啊!”他的膝盖刚刚触及地面,立即被人从后面按住肩膀,一只冰冷的魔爪扣紧他的后脑勺,每根指头恨不得掐进他的皮肉里。
裁缝只觉得自己脑后的皮层被铁钳牢牢地钳住了,而且还拼命地向外撕扯着,疼得他龇牙咧嘴:“这伙人想剥掉我的皮!”
他竭力回想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我到底得罪了哪位大神啊?下这样的狠手!除了做活计时难免偷工减料些,我也没招惹过谁呀!”
埃拉广场上,庄严肃穆的玛利亚大教堂静默地注视着芸芸众生,它那居高临下的圆形穹顶试图将教堂内幽暗神秘的世界与外界的喧嚣隔离。但这是徒劳的,成群结队来自城镇乡村的男男女女涌进大教堂,男人们粗鲁地高声呐喊,女人们像生孩子那样尖叫,在那幽深阴暗的大教堂里,流淌着骚乱与恶臭,希望与悲伤。
阿戈兰特走进教堂,隐藏在一个角落里,厌恶地注视着近乎癫狂的人群,他的目光同时带着鬣狗捕猎时的警觉。
过了片刻,管家德蒙神色匆忙地穿过人群走来,附在阿戈兰特耳边说了些什么,阿戈兰特皱着眉摆了摆手,嘴里嘟囔着:“把那些秃子都放了!”
教堂高高的穹顶之下,在癫狂的男女信众中,一个戴着黑色宽边无檐软帽的男子显得心不在焉,女信徒们那神经质的尖叫让他浑身难受,此时此刻他满心想的不是神,而是这些被上帝弄得神魂颠倒的女人。
他那又厚又长的褐色假发像破旧的毡片从脑门前耷拉下来,让人联想起狗脸的模样。他的眼睛被头发遮住了,即使偶尔露出来,也只能看到耷拉着的低垂的眼皮,仿佛那眼睛见不得光似的。
男子装模作样跟在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信徒身后,那女人尖细的声音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他终于抑制不住体内强烈的冲动,假装疯魔,抓起她一只纤细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如果他是个才华横溢的游吟诗人,如果他是位风流倜傥的骑士,这种行为的效应会被视为浪漫,然而他从头到脚都写着卑贱,等着耳光落在脸上恐怕是最好的报应了。
他赶紧用另一只手紧紧摁住自己的帽子,生怕人家一巴掌扇飞了这无辜的小玩意,要知道这身行头可来之不易。
熟料,被吻手的女人也不是什么矜持的小姐,她回头放荡地大笑着,身子像常春藤缠绕过来。女人恐怕也没料到,她又被粗鲁无礼地推开了!并且,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从这男人的喉咙里传来两个自相矛盾的声音:
“给我滚开!”粗声粗气、恶狠狠的声音。
“来吧美人儿!”不男不女、饥渴难耐的娘娘腔。
两种声音来自一具躯体!
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向四周环视一圈,并未发现其他人跟她讲话,于是疑惑地审视着推开她又讨好她的那个混蛋,对方则竭力地把脸藏进浓浓的阴影里,连脸上的轮廓也模糊不清。
“你到底什么意思?”女人面红耳赤地问。
“不想死就赶紧滚开,有多远滚多远!”粗鲁无礼的谩骂声再次从那人喉咙里响起。
“哦,美人儿,快来浇灌我枯竭的灵魂!”另一种太监般的娘娘腔则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渴望。
“两个……声音?从一张嘴巴里?”女人顿时脸色煞白,惊恐地后退了好几步。
那男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双手却紧紧地捂住了嘴巴,夹着尾巴仓皇逃窜了。
“该死的,你搅黄了我唾手可得的美事,我要杀了你!”娘娘腔愤愤不平。
“闭嘴!你这个蠢货!不想被绞死就少惹麻烦!”粗喉咙气急败坏。
“是你怕被绞死吧!”
“你就不怕被烧成一滩恶心的油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