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忆结束的时候,王野才发现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身着甲胄,是自己人,其余兄弟们倒是尽跑开了。
王野坐在地上,揉了揉发麻的腿子:“老兄,那些家伙呢,怎么跟鬼似飘走了?”
“他们休息去了,准备启程回去。顺便……留点说话的机会。”
那是个中年男子,胡须杂乱,眼神温润,像水一样:“你就是那个野儿?”
王野苦笑:“你知道我,我怎么不知道你?难不成是因我死了兄弟,竟至于如此大名鼎鼎?”
中年男人腰间也佩刀,刀鞘上有兽头。
他用虎口轻轻摩挲狰狞野兽的脑袋,声音轻轻柔柔的,以表达安慰:“从军者总会伤亡,却不是枉死,还记得《纪效新书》禁令篇所提要?”
王野一怔,点了点头:“自入军中,五日背完,字句不敢忘。话我记着,道理也明白。”
《纪效新书》是戚继光为求抗倭有效,练兵有成,亲自手书著作。自入戚家军人,无不牢记,倒背如流。
中年人所提及《禁令篇提要》,是这样一行:凡你们当兵之日,虽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这银分毫都是官府征派你地方百姓办纳来的。你在家那个不是耕种的百姓,你肯思量在家种田时办纳的苦楚艰难,即当思量今日食银容易,又不用你耕种担作,养了一年,不过望你上阵杀胜。你不肯杀贼保障他,养你何用?就是军法漏网,天也假手于人杀你。
戚继光文字粗率,不复润饰,宛若口语般鲁直,但却说到士卒心中,情真意切。
王野想起这行字,再看了看下边儿老董,知道他为百姓万民而死,死而瞑目,了无遗憾。
当下点了点头,不再为老董唉声叹气,又摇了摇头,还是颇不爽利:“只是憋屈着劲,输了一筹,要是我再厉害一些就好了。”
中年人鼓励道:“你毕竟斩了一员猿飞,够厉害啦。”
王野很沮丧:“自知之明我有,单打独斗,不是对手。”
“你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男人打断他说:“他既入阴流‘目录’,不知修了十几年。你则此前从未拿过刀,是老董带你入了伍,至今三月不到。”
“我看了尸体,你缺乏经验,光用军阵的刀法胡干蛮干,却已成了气候——你很有习武的天分。”
“武功啊……谁不知道它的好?谁又不想练呢?”王野抬头看着天,天更亮了一些,可还是灰蒙蒙一片,分不清前路。
摇了摇头,嘟囔一句:“我光从传闻里听说过这玩意儿。”
这世界是存在武功的,他穿越三月,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什么武当少林,五岳剑派,甚至是左冷禅,岳不群。
这让他想起前世小说家言,这些人莫非真能催动内家真气,杀人于无形?心中哪里没有向往?
不过他是肉身穿越,也没金手指外挂,举目无亲,陌生时空,凭什么奢望这些呢?
还不如在戚家军练一练刀法军阵,打熬气力,有了些许底气,之后再去争抢些机缘呢。
这样做保底还有好处,起码杀一杀鬼子,积累功德,便也是没白穿越了。
男人忽然状似无意问:“你是老董的亲戚?孩子?怎地姓王?”
王野随口道:“孤露呢。”
男人挑眉道:“无依无靠?”
王野看着老董的尸体,耸了耸肩:“我与老董素不相识,他见着我可怜,将我捡来的,稀里糊涂入了伍……嘿,倒也不错。”
男人问得很细致:“你也无有妻子?”
“我还太早……嘘——”王野反应过来,伸出食指,堵在嘴巴上:“这话莫提,叫上面听了去可不好。”
中年人似笑非笑:“怎地有个不好?”
王野切了一声:“装傻充愣?自古以来皆知,征兵自一家一户起征,采用青壮男丁。父兄在军者父归,兄弟在军者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
“似我这般,根本不该从军,而该去找婆娘生娃娃。又不是战乱年代,若人人如我一般,使得无所传承、无有子嗣,大明也没未来啦……等等。”
王野说得过瘾,但渐渐发现中年人面色已不对了去,他终于觉察到了某种不对劲,声音渐小。
沉默了一会儿:“您到底……咳咳,敢问贵姓?”
“免贵姓戚。”中年人淡淡道。
温润的目光自上而下,像是莲花瓣儿盛开怒放,里面竟藏着说不明白的威严:“野儿,你自己说的大道理,想必自己也再清楚不过,对吗?”
……
“你该去生个孩子,这里谁家没有子女兄弟?用得着你来拼命?”
“你身无分文,入了军中,自此学些本事,老董也是好心。但这事不可有先例,否则军纪既乱,为人诟病,难以立足于朝野。”
“你要回来可以,找家婆娘生个孩娃娃,或找到你失踪的爹娘兄弟,以尽传续人伦之责,否则就给老子滚蛋。”
戚继光单手提着王野,像是提着一只小鸡,漫步往营帐里去了,周围路过了一些军士,都朝着他热情呼唤,并对他手中的王野报以奇特目光。
除了军士,还有当地百姓,他们被倭寇俘虏,现在又被解救,路过之时,人皆跪地磕头,称作菩萨。
王野自被戚继光戳穿,便失魂落魄、垂头丧气,直到被带进中心营帐,三个受了伤的家伙正在那坐着等他,六只眼睛盯过来。
王野总算反应过来:“他娘的,张大山、赵五六、刘茫茫,原来是你们三个告密……”
三个人均露出无辜的表情。
戚继光将一个盒子丢在王野面前:“别怪罪他们,看看这个。”
盒子被打开了,是好几十封信,几两碎银子。烛火照耀之下,可见信被安放得很齐整,银子光洁如新,小小的盒子既寒酸,又好像很珍贵。
王野看得满脑子问号,许久之后才问了一声:“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继光背对着几人,长叹一口气。
张大山站出来:“是老董的意思,你当时砍了那倭奴脑袋,发力过猛,又有余毒,当场昏过去。他还奄奄一息,留有遗言。”
“近些日子,倭寇愈加厉害,个个刀法精熟,他这老家伙也着了道。”
“你是被他救回来的,他不给你安置明白,死也不安心。他忧心你年纪轻轻,无有家室,白费韶华,托我们告知戚将军实情,逐你离军。”
王野瞪大了眼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赵五六补充:“他还有件事情,也一并交付给您,便是这些信件、银子,信件是多年从军,与他独女来往书信。”
“他的妻子是待产而死,一家只父女二人,因会一些家传功夫,来戚家军讨口饭吃。”
“他这儿的信件,是他女儿送来,他女儿那边儿也成对,俱是他写就,三年五十六封,一一都对得上。”
“只差了一封,她女儿此番送来第五十七封,他却写不回去了。唯一能做,是送回这些几年积攒的俸禄,用以给他女儿讨生活。”
“他对你放心,让你去传信儿,你千万不能辜负。”
王野深吸一口气,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盒子,想到远方那个不知道自己父亲已死的女孩儿,不由面露难色。
正欲再说什么,偏偏又被打断。
刘茫茫总结:“野儿,老董收下你,本来是看你饿死,给个营生,但也是你人刻苦、肯下心、有禀赋,短短几个月,刀法比我们仨都精道。”
“他安置你,没想过你有今日。见你这般能耐,他也死得安心。”
“现在你立了大功,学了本事,将军还有赏银赐下,此后出入江湖朝野,大有去处,便就不要拘泥了。”
“我们死,你不死。我们拼,你不拼。这是他的想法,也是我们共同的念头。”
王野终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什么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一丁点儿吐不出来。
他看了看三个人,又看了看手中的盒子,再看了看旁边站着的戚继光。
还能说什么呢?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自退去便是。老董的女儿,也包在俺老王身上,照顾得妥妥当当。”
三人听了,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感动,而是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装什么大人!”
“说什么大话!”
“去做你的大事!”
今日这样的事情,在戚家军并不少见。
这几千人都是戚继光从义乌亲自带出来的,戚继光带着他们打下偌大的名头,这偌大的名头也是他们为戚继光打下。
他们有任何最微小的意愿,戚继光都会亲自过问、经手、处理。
在今日之前,戚继光并不识得老董是谁,也不知晓王野哪个,但三个士兵有事请求,他自然应之,亲自来找王野。
《纪效新书》有云:为将之道,所谓身先士卒者,非独临阵身先,件件苦处,要当身先。所谓同滋味者,非独患难时同滋味,平处时亦要同滋味。
便也是这个道理了。
最终,老董被放在棺材里,在全军将士目光下,就地埋葬,刻下名姓,同样刻下名姓的还有几十人。
他们个个有碑,人人有名,在他们不远处就是乱葬岗,埋着数千以计的倭寇,好像连魂魄也被他们镇压,死了也勿要作乱。
两方在外表上看,似乎并无区别,不过死亡而已。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死亡和远处那些死亡绝不相同。绝不。
抗倭一役还远远没有完结,这场牺牲不过中道。军情紧要,四处告急,接下来是去福清县城,那里盘踞近万倭寇,是注定比横屿岛更惨烈的一场酣战。
但这一场战争,是没有了王野的份儿。
他最后跟着这支队伍的一段时光,便是随着戚家军回到宁德县城。
他当然有资格享受这一场胜利。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戚家军凯旋进驻宁德县城,大肆宣扬胜果,得到百姓们的夹道欢迎,纷纷送来月饼、鲜花、欢呼、掌声。
王野走在队伍中间,手捧着老董留下来的铁盒子,感到沉甸甸,趁手得很。百姓都夸他是少年英雄,他开心之余,想到老董,又悲伤,又喜悦。
当晚,戚继光让众将士在城外小山坡上扎营,共赏远天上明月,一齐度过中秋。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王野和三个兄弟围坐在一起,特意留了个位置,把盒子摆着,以当老董,一起呆呆看天上的月亮。
到了这时候,难免有些情怀舒张。
张大山说:“月亮好圆。”
赵五六说:“好圆的月亮。”
刘茫茫说:“好月亮的圆啊。”
王野则说:“这就是大明的月亮啊,真圆。”
有传令官正好走来,听着莞尔:“什么鬼扯玩意儿,戚将军口授《凯歌》一首,大家伙儿记着词句,齐声歌唱。”
扯了扯嗓子,高歌道:“且听我唱嘞——”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不止一个传令官如此,漫山遍野的将士,都有传令。不一会儿,一首《凯歌》传遍山岗上下,有人浅哼,有人传唱,有人声嘶力竭,面红耳赤。
这一切从四面八方升腾上去,渐渐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声音,有了节奏,有了起伏,震天动地般地响彻,好像一团无形升天的火,传得好远好远好远。
远方的家人,地下的魂灵,可听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