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饮冰掀起嘴角,无声笑了笑,只反问了两个字:“是吗?”
她的语气太平淡,闲话家常似的,就像在说“这个茴香馅的饺子味道不错”。
段德彰心头陡然涌上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民国三年月日,华夏南方政府总统警卫队毫无预兆地全城戒严,一夜之间,南京城成了水泼不透的铁桶,就如远洋上的一叶孤岛,消息往来全部切断,别说人,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月日清早,一则新闻出现在各大报纸头版头条,报道全文刊登了南京临时政府与岛国协商的卖国条约,几乎刚一曝光,就在南京城里里外外掀起汹涌暗流。
几个小时后,这股暗流汇成巨浪,冲破南北界限,上海广州,甚至北方政府京城东三省首府奉天都被波及,报道言之凿凿,不仅刊出协约条款,连谈判过程都事无巨细地列明其上,让人想挑毛病也找不出来。
一时间,舆论哗然,国民瞠目,连之前在满洲里力据沙俄入侵,获得满洲里大捷的东三省军队都被夺走了风头,汉民日报主编邵飞絮下笔如刀,直言要是辛丑马关是在华夏身上扒一层皮,那这份条约就是将华夏连皮带肉地撕下半壁江山。
风口浪尖的南京临时政府瞬间成了众矢之的,宣传部官员焦头烂额地摁下葫芦浮起瓢,可这一回,曾在河口革命中舍生忘死夹道欢呼的民众们不买帐了,他们发起游行示威,抗议浪潮日渐高涨,一个浪头接一个打来,几乎将自顾不暇的南政府淹没。
“丧权辱国!政府误国!”
“国耻当头,是可忍熟不可忍!”
“岛国亡我华夏之心不死!”
“说什么民主政府,我呸,你姓段的才是不折不扣的卖国贼!”
如果那些字句锋利的措辞化成实体,段大总统和南京政府官员已经惨遭一轮万箭穿心,正月十五能直接拿去筛元宵了。
此时此刻的总统办公厅,段德彰脸色铁青地坐在办公桌后,桌上一字排开十几份报纸,无一例外都是他的大头像。
如果要用最简洁的话给段总统眼下的心情加个注脚,那就是“想杀人”。
“南京城戒严这么久,您手下的五个师依然没半点动静,到了这个份上,您该不会还指望他们吧?”
这个节骨眼上,打死警卫队也不敢往大总统跟前凑,办公厅大门紧闭,文饮冰懒洋洋地斜靠着桌角,一边冷嘲热讽,一边捧着一包新鲜出炉的烤红薯。
这大脑不知是啥构造的妹子当着暴跳如雷的南京临时大总统的面,把烤得焦黑的红薯皮撕开一角,吸了口流出来的糖浆,一双桃花眼惬意地眯缝起来:“权势惑人心,名利动人意,如今两大杀器双管齐下,大总统,你不会天真的以为光凭义气两个字,就能把这五个师的师绑在身边,陪您一起挨这卖国贼的千刀吧?”
段德彰下意识反驳道:“我不是”
文饮冰刚啃了口红薯,腾不出嘴来,只能揶揄地撩起半边眉梢。
段总统盯着最上面那份汉民日报看了半晌,嘴角死死绷紧:“第五师的周成泰和第七师的呢?”
文饮冰抻了抻脖子,将嘴里的红薯嚼吧嚼吧吞下去,不怎么讲究地用手背抹了把嘴角,慢悠悠地道:“周师已经在两个小时前通告全国,坚决反对卖国条约,绝不同流合污。至于陆师,他是个聪明人,消息刚曝出来就称病了,看这架势,在南方政府尘埃落定之前,他的病是不会好了。”
段总统脖子上暴起凌厉的青筋,他沉默了很时间才冷笑着问道:“那薛崇山呢?吵了这么久,他这个南四省督军不出来露个面,光让你这个小卒子在前头跳脚蹦高,难不成,他姓薛的看戏看得还不够?”
文饮冰吃完红薯,把剩下的油纸包团成一团,随手丢到墙角,又从怀里摸出一条手绢,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那手帕十分精致,蚕丝料子,一角绣了朵栩栩如生的金萱草,不知是熏了香料还是洒了香水,迎风一展,香味沁人心脾。
“怎么说都是相识一场,大帅顾念旧情,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和大总统撕破脸,只好我来做这个恶人了,”她不紧不慢地说,“我的脾气,大总统可能不清楚,不过号的恶名您应该听说过,真要闹出什么段大总统因愧对国内四万万同胞愧悔暴毙的新闻,那就不好看了。”
这妹子说话相当委婉,非得扒皮去肉剔骨沥筋,才能体会出这含蓄底下“少废话,赶紧签字下野,不然老娘弄死你”的潜台词。
段大总统能在河口起义中强势崛起,一路杀出血雨腥风,坐上南方政府的头把交椅,自然不是被吓大的。他伸手摁住办公桌,怒火聚积到极致,反倒显得格外平静:“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文饮冰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南京政府临时大总统,高高在上一呼百应,我自然是不敢的,可区区一介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有什么动不得惹不得的?您莫非还以为,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四万万国民的怒火和唾沫星子,为一个卖国贼出头不成?”
文姑娘深谙捅刀技能点,一口一个卖国贼,哪痛往哪戳。段总统皱眉看着她,目光没什么火气,只是带着淡淡的嘲弄,就像一头老虎看到一条乱龇牙的疯狗,虽然惹人厌恶,但也不值得为她动怒。
“跳梁小丑,”他冷冷地说,“薛崇山胆子够大的,以为养了一条看家护院的好狗,没想到是一条逮谁咬谁的恶狼,他就不怕有朝一日,这白眼狼羽翼丰满,掉头反咬他一口?”
文饮冰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好像压根没听出这人把自己比作了某种披着人皮的禽兽,照旧柔声细语地说:“狼也好,狗也罢,至少我知道底线在哪大总统,有些事能做,有些事想都不能想,您也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这润物无声的三言两语比一打冷嘲热讽捏一块还具有杀伤力,段大总统脸色一白,几番想要分辨,张口却发现无言以对,只好保持着欲言又止的高深表情,和文饮冰两两对视。
“我知道您只想和岛国人虚与委蛇,没打算让他们如愿,”文饮冰淡淡地说,“可民三条约传出,您已经无路可走,要么激流勇退,要么彻底投靠岛国人,坐实汉奸国贼的罪名。”
“您选错过一次,这一回,希望您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她撂下话音,也不管段大总统是什么反应,两手插在衣兜里,溜溜达达地转身离去。在她身后,段大总统半边身体浸没在阴影里,神色晦暗难辨。
民国三年月日,南方政府临时大总统段德彰正式通电下野,他在位时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委任南四省督军薛崇山暂代临时大总统,直至下一届总统选举。
消息传出,华夏南半壁江山为之沸腾,北边也震动不已。
一个时代的结束,往往意味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作者闲话:
作者有话说:“民三条约”原型是岛国妄图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年月,本驻华公使日置益觐见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递交了二十一条要求的文件,企图把中国的领土政治军事及财政等都置于岛国的控制之下,这些条款称中日“二十一条”,后经中日协商,袁世凯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中日民四条约,此处为架空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