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在唇齿间反反复复过了数十遍,在脑中辗辗转转绕了数百遍,后来灯烛燃烧了半夜,怀阙先生几乎用完阿璀先前制作的存纸,一遍遍罗列观点增删框架,直到第一遍鸡鸣起,才落笔成神洋洋洒洒数千字于纸上。
后加封面,上书三字《立国策》。
这文章,是他第一次破除儒家学者身份的禁锢,以最为中直无任何偏见的角度来论述儒法两家的优点缺点,来分析儒法两家于治世治国治民的可用之处。
只是到最后,怀阙先生却将那文章郑重封存,并未打算与此时便传之于世。
崔寄回笼思绪,此一观点,虽明晰透彻,但若要施行,决定却不在自己了。尚需长久斟酌论述,并非一人之言可定,还是待回京后与陛下商讨之后再说。
“儒之仁政,为百姓谋福祉,使天下大同。以德治国以礼治国,本是无可非议,但便是以君子礼要求天下人,又能有多少人能成为所谓君子?且不说其他,单论君臣之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古来多少代,有贤主明君待臣以礼,而佞二之臣却未杜绝;亦有诚臣良相事君以忠,而昏君暴主却未鲜见。妄以德礼约束人性,原也是儒家的一大痴想了。”
崔寄徐徐道来,语气缓而不急,虽是句句批判儒家的观点,但听来却并无驳斥儒家的态度。
怀阙先生却笑了,也不见恼怒,却道:“老夫研学儒家无人不知,崔家也曾是儒家学说的中流砥柱,阁下在老夫面前作此观点,不觉得不合时宜?”
“先生之格局,岂会限于此?”崔寄并未觉得怀阙先生会因他一句批判儒学的话而恼怒,淡淡一笑,继续道,“而法之主张‘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不可否认这是能快速稳定动荡局势,集权中央之法。法家之说,确实有优于儒家之说的地方,但也有其远逊于儒家的地方。譬如其主张‘弱民强国’,以国为重,以民为轻,以严刑厉法压制百姓,奴役臣民,这是集权之法,却也是乱国之因。”
儒法共存,这是数朝历代以来都未曾有当权者提出来过的,但不得不说,这许是一个将开先河的观点。
怀阙先生瞧着他,不得不感叹此是后辈之中佼佼者,再少有能出其右的了。
他并未对崔寄所说发表任何态度,只道:“你看,你比老夫明透,大渊新朝如日之升,有你足矣。”
崔寄先是一怔,对上怀阙先生通透淡远的目光,突然反应过来。怀阙先生以孙女的“以儒礼治民,以法理治国”这句话为开端来问自己,并非自矜不愿出山的托词,也并非权衡是否出山的利害,更不是斟酌新朝是否值得襄助的考验。而是真正的想告诉自己这个可为大渊所用的观点,通过他的声名,通过朝廷对他的看重,将这个可治国的良策送到自己耳中,进而送到皇帝陛下案前。
毕竟若真如怀却先生所言,这样的观点良策若只是出自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口中,又能引起多少重视呢?
崔寄跪坐起身,朝怀阙先生拱手一拜:“寄多谢先生指点,但求先生入朝,为吾陛下为天下百姓指引一条坦荡无阻的路。”
怀阙先生却摆摆手:“还是那句话,老夫不过是法家口中一蠹儒罢了,出不出山入不入朝也无甚所谓。陛下若真走儒法并尊的这条路,难道还缺得了法家儒家的人才么?你且去吧……”
怀阙先生这句话显然也说得明白,若是儒法并尊,于陛下而言所需要的是制衡,必不能让法家压了儒家去,也不能让儒家压了法家去。那么像他这样声名在外,也曾弟子广遍天下的儒学大家,若是真入了朝,那陛下又如何寻求制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