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师尊这三百年来确是一直待他很好,每月的初一十五,都破例让他除了青菜豆腐之外吃些人间的糕饼点心,虽然修炼的人自从结丹之后就可以依靠餐风饮露过活了,但是流尘却倒是自来不会拒绝水月殿中的那些精致点心。
流尘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好像多少有些贪恋这些点心,或许是因为这些点心的味道中深深藏匿着一些他心中再也寻找不到的一些熟悉痕迹。
但是五位花鸟圣护中性子最为急躁的飞尘圣护可一点也顾不得这些才被叼在口中咬了一半的精致点心,他随意的在大殿内向流尘施了一礼,“人已经放了,本来斩妖台都已经清洗干净,就准备拿那几个小妖开刀了,”他一脸微微含笑的抬头看了流尘一眼,“不过领回去几个痴呆疯子,除了浪费粮食之外也无甚大用,”他说。
“圣护玩笑了,”流尘在宝莲座上温柔似水的伸手回了一礼,“暂时疯几日而已,”他忍不住在宝莲座上淡然摇头笑笑,“既然众生平等,为何非要斩尽杀绝不可?”
“少主,你这是第几次背着圣尊私放那些小妖了,圣尊平日里虽然一直在教你读经,但是可从没说过要你一定按照经文去做。”
“无妨,那些经书本来就神仙佛道各门各派都有,我本来也不知道该按照哪本经书上写的去做,所以就一切凭自己高兴了,”
“少主,你的身份,本不该在普渡山上如此随心所欲。”
“本少主知道,你们几人来普渡山上要比本少主稍早上一些时日,你们才该是师尊他的亲传弟子才对,左右水月殿中的念珠手串很多,来日本少主精心挑选出来五串,要师尊也照样在你们几个腕子上一人箍上一个即是,”
“少主,圣尊为了你,已经越来越不像个神尊帝子了。”
“是吗,本少主怎么记得,师尊他在戒律面前,一向是没有任何分别心的……”
……
……
(三)
水月殿里其实很少传出念经的声音,因为本来斩情自己就只是个西天极乐佛主座下的俗家弟子,而且还叛逃了,自己都无心去念的经咒,还有什么理由要旁人去念,而且水月殿中来来去去也就只有五位花鸟圣护加上流尘总共六个属下,经念出来又是念给谁去听,而且念经还有一个很大好处,那就是可以让流尘的灵台开始渐渐清明透彻起来,但是这对斩情来说,却着实算不上是一个很大好处。
但是即是现下灵台还不是那么清明透彻,流尘的记忆深处也好似是在越来越多的涌动出一片一片似在风中飞散一样的隐约碎片,这些碎片和平日里自五位花鸟圣护口中听来的一些闲言碎语,让流尘开始渐渐拼凑出来三百年前百灵山上那个曾经声势浩大,不可一世的六尾狐族,据流尘私下里四下收集来的音信所知,百灵山上曾经一直盘踞着五色六尾狐妖一脉,六尾狐妖本是青丘九尾狐妖近亲,但是在久远之前就自青丘出走,迁来百灵山上自立为王,这些六尾狐妖共分五个族群,每个族群的狐妖大王都镇守着山上的一座鎏金宝殿,其中黛眼紫曜狐族中的耀辉天王镇守的是百灵山上最顶端的紫光宝殿,半山腰上的四座宝殿分别被其余四王镇守,流尘最熟悉的流光殿曾经就是被凤眼火曜狐族的烈火天王长年镇守着的,蓝眼雪曜狐族的翻江天王镇守着的是灵犀殿,绿眼金曜狐族的霸世天王镇守的是瑶华殿,镇守千秋殿的是赤眼灰曜狐族的啸风天王,这一群嚣张狂妄飞扬跋扈的孽障狐精长年统领着江湖上七十二路大小妖王,一直以来在长江两岸呼风唤雨,耀武扬威的,和披云山乱云殿相互竞争分庭抗礼多年,师尊他三百年前终于将百灵山一脉妖孽彻底清剿殆尽,后来百灵山被雪鹞一族趁机占领,五座鎏金宝殿也落入雪鹞一族手中,流光殿中的这个云炽风其实之前和流尘也并未曾有多少私交,只是之前有一次他在普渡山下闹事,师尊想要擒他,是流尘私自在降妖阵法中留下破绽放了这个云炽风一条生路,毕竟斩妖台上之前曾经一刀两段过那么多作恶妖孽,但是这个云炽风他虽然自来喜爱在普渡山下闹事,但是却从来未曾害人,而且流尘当时也在心中确是想要找机会接近一下百灵山上的人,兴许能够从这些人口中探听到一些关于百灵山上三百多年之前的陈年旧事,那到底是他长久以来在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疑惑心结。
后来流尘就借机和这个云炽风认识了,也曾试探着自他口中套出一些什么话来,只是这个云炽风在雪鹞一族中的辈分本来不大,对三百年前百灵山上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也所知不多,而且师尊平日里对自己看管很严,云炽风他后来也渐渐的不太敢经常来普渡山下找他,所以时至今日,流尘还是未曾能够自百灵山上那些妖孽口中探听到任何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线索,而且也开始渐渐的感觉到一个自来无可辩驳的真相,那就是之前曾无意间自五位花鸟圣护口中听到的,那个关于师尊对天下一切芸芸众生之爱的疑惑,爱无条件,但有底线,菩萨垂眉是无条件的爱,护法怒目是有底线的爱,而且,流尘自来知道师尊是个随时可以为了大爱牺牲小爱的人,或许更准确的说,流尘自己永世都该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小爱才对,毕竟世间万物一一相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相对的是夷三族,君臣同榻爱民如子相对的就是君要臣死父要子亡,兴许总有一日流尘和师尊之间的关系会变得更加复杂多变一些,因为三百年了,流尘一直在水月殿中随着师尊苦心修炼,但是却始终无法自妖精修成上仙,师尊生来是神,五位花鸟圣护也是出身奇花神兽族脉,而且早已修成上仙之身,但是流尘眉间一点黛青色朱砂,却只是在一味的昭告世人他是个妖精,他的真身虽然是一枝青紫色莲花,但是听说,莲花中青莲是圣莲,紫莲也是圣莲,但是青紫色莲花却是世人皆知的魔莲,连妖莲都不算,妖莲只是未入仙籍的尘世凡莲,但是魔莲却是天生魔胎,天下妖魔鬼怪虽为一家,但是在天庭神仙心中,妖鬼怪的名声可是一直远比魔要好上很多,因为妖鬼怪天生只有占山为王的野心,但是魔生来,就有一统三界的野心。
好在三界中的魔胎现世都是要天生机缘的,三界中仙精妖孽千万之众,妖功法力却不及一个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化生出来的天生魔胎法力魔功的一个零头,因为魔胎都是天地灵根,世间寻常妖孽也不过是六道众生之一,无情众生虽然不入六道,但是花精一脉也自来不被那些天庭神仙在意,流尘其实一直在心中疑惑师尊为何要以师徒名分将自己长年留在普渡山上,本来师尊他自己就不喜欢念经,流尘又更不喜欢念经,说穿了,算上五位花鸟圣护,不过是七个假和尚在普渡山上装模作样,其实连假和尚都不算,假和尚好歹还要剃个光头应付,流尘也不知道连上自己在内的这七个人现下在普渡山上会不会早就已经成为了三界中一个最大笑话……
……
……
(四)
……
……
一转眼又是人间四月,普渡山上烟云飘渺,层峦叠翠……
……
……
生,死,生不如死,长久以来,流尘心中最难忘记的本该是自己失忆之后自水月殿中的床榻上醒来,睁开眼眸惊恐不安的看着身边一切的时刻,他的惊恐不安仅仅只因为他生来就是个魔胎而已,这个尘世间本来就从未曾对被称之为妖魔鬼怪的生灵展现过一点点的善意。
所以其实,流尘他一向就是个不太喜欢和这红尘人世扯上一点关系的人,毕竟若他当真是魔,普渡山下不过是一群自己本该曾经想要一手覆灭掉的芸芸众生,他纵是心中不恨他们,也不必去爱,这兴许就是师尊一直将他留在普渡山上的最根本原因……
人间四月的普渡山上阳光和煦,云卷云舒,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悄悄近了,流尘忍不住淡然回头,“师尊终于闭完关了,师……尊……”
只一瞬间,他的双眸之中已经溘然泄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深深恍然和疑虑,“怎么会是她,”他在恍然之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总还是稍稍清醒一点,“你是清裳宜欢城中的清裳小仙子,本座在普渡山下时也曾见过你的通缉画像,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看起来确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在很认真好奇的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满身风尘青丝散乱的水铃公主,“你,本该躲起来才对,”他说,“你难道不知道那些天兵天将正在四处找你,”他说话间身子莫名其妙的稍稍向后挪动了两步,“你,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问,“断情师叔这三百年间一直在外云游,很少来普渡山上……”
“哼,既然知道我是谁,还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清裳一绾散乱青丝遮掩下的一双翦水清瞳中一瞬间已经深深流露出一丝刻骨铭心的深深乖戾和仇恨,“你知道这三百年以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找寻自己的仇人,或者是仇人的亲朋好友,”她说,“杀了仇人是报仇,但是杀了仇人的亲朋好友好像也可以算是报仇,”她忍不住冷冷笑笑,“但是断情他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那么轻易的让本宫知道他的父母家人是谁,”她说,“但是还好,他在当本宫师父时就已经将你们普渡山出卖给本宫了,所以本宫杀了你也可以算作是报仇的吧?”她问,“本宫没本事去杀你师父,但是本宫就是想要断情这个孽畜亲自品尝一下同门因他而死的尴尬,所以杀了你这个同门子弟也是一样,你师父一定会迁怒的,而迁怒是这世上最让人解恨的一件事情,你师父是神仙,你却是这个尘世上曾经被他爱过,宠过,或者说是骗过,耍过,玩弄过的唯一一个妖精,”她挑衅似的斜睨起一双翦水清瞳忍不住冲着流尘冷然一笑,“虽然清裳宜欢城破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但是都说师徒如父子,你也是个妖精,就这样认贼作父,杀了好像也是应该,”她说。
说话间只见清裳手中弹指之间已经多了一团清香迷雾,原来是以内力催动了幻影熏香,流尘毫无防备之下瞬间吸入迷雾昏迷倒地,醒来时只感觉到脸颊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原来是清裳她正在手持一把青玉匕首一刀一刀的在自己脸颊上篆刻镌铭,划开的刀口之中被填满青黛,虽然流尘是个男人,但是真身毕竟是个花精,花精一族的男人容颜自来不比女子差些,因此上被摧花折叶之后的惨淡模样也一样是不比女子差些……
流尘忍不住黯然落下几滴清澈眼泪,并非为了自己的容颜破相,而是为了自己之前身为妖精却在水月殿前亲眼看见那么多的作恶妖孽被在斩妖台上一刀两段,今日被一个清裳花精如此仇恨,想必也该是他的报应,一个妖精,甚至还可能是个魔胎,真的能够和一个身为神尊帝子的师尊情义永世长存嘛,他不知道,纵是当真众生平等又能怎样,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是在师尊的私心尘念上,流尘会是天下芸芸众生中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嘛,而这样的特别存在,在神魔仙妖对立时,分量又值多少……
原来他这么多年无根无源的在普渡山上,就是因为这样的心中疑惑才一直这样平静如水的活到今天的,但是,也仅仅只是能够平静如水的活到今天而已的了,今日本该是师尊自水云洞中出关的日子,五位花鸟圣护现下都等在水云洞外面……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微微的笑了,看起来就像是在向清裳挑衅一般的淡淡微笑,在他的如水脸颊上娇羞青涩的刹那花开,一瞬而逝……
清裳在流尘挑衅似的娇羞涩笑下早已因为心中难以挽回的痛悔仇恨而神识错乱之极,只知道一刀一刀的划在流尘脸上,而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拿着匕首在干什么,倏忽之间,只听见耳边一阵清寒剑风划过,幡然惊醒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被血淋淋的斩落在地上,眼前,一个一身青衫的清冷神尊正一脸横眉冷对的手持鲜血淋漓的清锋长剑,将剑尖直指在她喉咙上面……
“哼,怪道普渡山上半个女子人影不见,敢则你们这一脉竟是喜欢私下里豢养男宠,神仙养妖精当男宠,可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
“闭嘴,斩情要你立刻闭嘴,”
“哼,本宫凭什么闭嘴,自己做得出来还怕人说,别以为天天闭着眼睛念经就是多神圣了,这世上凡人想修仙,妖精也想修仙,男人修成上仙让天下女人跪拜,女人修成上仙让天下男人跪拜,和戏台上那些成名之后让一群花痴女在后面追着跑的戏子有什么两样,哦,对了,戏子只会唱戏,不会害人,但是你们这些当神仙的惯会用手中权力生杀予夺,伤生夺命,”她的小脸蛋子在剑尖下面还是一样上了飞霞妆一般的颜色鲜艳斑斓的粉红紫涨着,一张小嘴巴在水月殿中不依不饶的清脆响亮的让人震耳欲聋……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地上趴着的这个又是什么东西,还装模作样的在这普渡山上假装什么和尚念经,一边念经一边杀人,还想成仙成佛,哦,对了,断情那个姘头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念经呢,那个才是天下女子中的一大奇葩,一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你这里这个好歹还算是认贼做父,那个可是认贼作夫,不过她既然那么喜欢男人,就好好修炼去当仙女吧,全天下男人都跪拜她,她可以同时爱全天下男人……”
……
……
“对不起,斩情给你机会闭嘴了,”话音一落,只见斩情手中长剑剑尖倏忽之间已然就势一剑下去断了她一只臂膀,但是还没容他剑尖自清裳的断臂之处收回,只听见耳边一阵冷森森寒风划过,随着这阵寒风应声而落的,是斩情手中那把剑尖染红的长剑,蹙眉回眸之间,只见断情一脸怒气冲冲的持剑横立在他身旁……
“师兄,触犯天条之人自有天条律法处治,岂容你在这里无端动用私刑,我早说过,这枝魔莲就是个祸胎,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像是你亲爹的儿子,”他说。
“哼,难得,几千年了,终于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师兄了,”斩情忍不住爽然一笑,“果然,也开始有分别心了,莫说只是异姓兄弟,就算是亲生兄弟,也总有各自成家立业,各奔前程的一日才对,”
斩情话音落尽之后即转身施法替流尘除去脸颊上被清裳肆意划弄出的青黛和血痕,只一瞬间流尘脸颊上的娇嫩肌肤就已经恢复如初,断情见状也只得无奈施法替清裳封住周身穴道,将她自脚下揽抱起来转身离开水月宝殿,临走之前,他甚至不曾回过头来看地上的流尘一眼,其实,看了又能怎么样呢,师兄心中执念只怕是不到流尘魂飞魄散那天不会散的,相比之下,自己又能好到哪里,虽然他心中对清裳确是无任何男女之爱,虽然也知道一眼之间爱上一个女人的容颜是色,一念之间爱上一个女人的色身是欲,世间男女之爱仅此而已,但愿,当真只是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