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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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四十九日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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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情自竹榻上清醒过来之后,看见自己手腕伤口上裹着一条轻薄柔软的鲛绡丝绦,立刻如梦初醒一般翻身起来急急的四下寻找那枝替自己吮吸身内魔气的白莲,但是却很快在竹榻旁的一张小小桌案上发现了一封字笺,字笺上清楚写着因为那枝莲花被偷来时还是洁白无瑕的,待到昨日替圣尊你吮吸干净身内魔气时已经黑的发亮,如此荼蘼还怎么敢将它再送回去西天极乐净土上去,所以,荼蘼昨日里就已经将它给扔进离恨天上的忘愁河水中了……
“天啊,荼蘼仙子,你闯大祸了……”
斩情情急之下来不及寻找荼蘼,转身即急匆匆赶去离恨天上,待到来到离恨天上的忘愁河畔,一眼看见那枝在忘愁河水之中已经在一夕之间生长成九尺之高含苞待放却魔气四溢的无暇黑莲,眼看见黑莲花苞还未完全绽放,斩情一念之下竟然伸手一掌向黑莲花苞击落下去,但是因为之前被断情一掌击在璇玑穴上受的内伤还没有完全痊愈,所以这一掌下去非但没有让黑莲花苞灰飞烟灭,反而让莲苞在一瞬之间盛开绽放,待莲瓣上一团幽暗魔气散尽之后,斩情他终于在莲心中看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一幕……
莲心中安静的蜷缩沉睡着一个面容和自己能有七分相似但是却满身魔气的孽障生灵,虽然是莲花化生,但是却是这样一朵充满魔气的黑莲化生出来的,这个生灵日后不知会给世间带来多少灾祸,趁着他现在还没有醒来,身内魔力还没有完全显现,一掌下去,就可以让他魂飞魄散……
但是,这怎么可以,一个刚刚自黑莲中化生出来的无辜生灵,只因为他身内隐隐散发着一丝天地难容的冲天魔气,就冒然判处他魂飞魄散的极刑,此等作法与邪魔无异,更何况,这个生灵虽是魔莲化生,但是那魔莲中到底是被滴入了自己一滴精血的,如此说来,这个生灵和自己,岂非也该算是血脉相牵了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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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情不知自己到底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心思两手托抱着怀中这一个容颜和自己七分相似的素衫男子一步一步的自忘愁河边回来普渡山上的水月殿中的,这个男人身上的一身素衫也是自己用黑莲上的莲叶替他裁剪出来的,待轻轻的将这个沉眠未醒的男人安放在竹榻上之后,斩情竟然在一念之间轻轻的脱口而出了“忘情”二字,自此之后,这个男人就叫忘情,斩情心中并非是希望他自此之后成为一个心中不知情为何物的冷酷魔尊,而是希望他能够如自己所愿修炼成仙,情之一字堪不破时,都以为是男欢女爱,堪破了时,不过是心中一捻分别之心而已,神佛仙圣不能有情,非是天规不仁,而是分别心一起,必定是会惹来祸乱三界的滔天灾劫,所以忘情他若是想要在普渡山上安稳度日,就必是要日日勤修苦练,魔胎心中邪念本是源自天性,世间妖魔心性生来就似人间皇族中的诸位皇子,若是不在心中日日筹谋夺嫡篡位,纵是再多荣华富贵也一般只会让他心似灰烬,形似枯槁,只是世间其实人人皆是如此,即是一个已经赚足金银珠玉的琵琶女,折了她的琵琶也好似是要了她的性命一般,世人皆知求不得之苦,但是若是以无量荣华富贵诱人放下心中求不得之念,却也当真是件世间最为不易之事,所以忘情二字,或许当真只是斩情自己心中一根最不牢靠的救命稻草,毕竟谁都知道,天意自来最不会轻易如人所愿……
只是现下,因为忘情他在黑莲中化生出来时被自己一掌击在莲苞上面,受了很重内伤,至少还要这样昏迷不醒的在竹榻上躺上几日,斩情虽然悄悄输了些自己真气给他,但是也没办法让他立刻痊愈如初,所以就轻轻将竹榻上的青纱帐子放下来任他在床榻上好好休息一段时日,等他醒过来时再给他熬些汤药来吃替他医治好身内创伤,斩情也不知自己现下和忘情之间到底是该以什么相称,是父,是兄,是师,是友,又或者,自己是神,他是魔,自己只是想要以父兄师友的名分将他软禁在普渡山上,酌情处治,这倒是并没什么不该,毕竟世间之事总是一一对扣,世人贪图皇上君臣同榻,爱民如子,就要承受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贪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要承受夷三族,世间之爱即是没有条件,也总有底线,更何况,人世间又能当真到哪里去找什么无条件之爱,心中没了七情六欲,却反而会更加执念的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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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没想到自己自普渡山上回来遍净殿中再见到师父时,师父他只是回过头来淡淡的看着自己脱口说道,“师父要回西天极乐净土去了,从此以后,流波山上……”
荼蘼一瞬之间呆呆的看在师父脸上,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她看见师父他看着自己时的眼神已经无可挽回的改变了许多,在那一瞬间,师父的眼神里已经不再有任何温柔,严厉,气忿,无奈,嗔恨,宠溺,而只余下一抹心如止水般的淡然清净和波澜不惊。
而这样的眼神,荼蘼她之前在西天极乐净土上已经看见过太多太多……
荼蘼她毕竟也是修习过西天极乐净土一脉法力的花精,西天极乐净土上的任何功法都是瞒不过她的,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当日在师父身内下迷心粉所致,斩情圣尊在强行吸吮师父身内魔气时,所用功法已经悄然无息的,将师父他心中的七情六欲也一并吸吮净了……
渡人不渡己本是佛门一脉的通病,斩情如此功法,可见也是个杀伐决断覆手云雨的狠绝之人,也对,他本就是白帝之子,白帝司秋,主杀伐,真正欠荼蘼满门三百余口性命的人,本该是他,寻常百姓杀一人,是罪孽,护法圣尊杀千人,是荣耀,师父他自己心中杀性不灭,却敢发宏愿要人间处处是净土,所以他入魔了,成魔了,这个斩情现下怕是也差不多了吧,师父你以为让荼蘼成为流波山之主就是你的大慈大悲吗,你以为流波山上一切苍生都可以代替师父你陪伴荼蘼,若是可以,师父你为何不将父母亲人还给荼蘼,让他们在荼蘼花境中陪伴荼蘼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一个故意放纵同门挥剑斩杀了自己满门三百余口的男人,最终却成为了自己现在疯狂强烈的想要将他永世占为己有的男人,佛主你老人家既然口口声声的说佛门一脉没有分别心,可是这身业和意业,到底该怎样才没有分别?或者,只因为被杀的是妖精,所以你就觉得你的心中根本就不需要去有什么分别,因为身为佛门护法,斩妖除魔天经地义,师父他怎样都不是错的。
佛主他老人家想要师父他去除的分别心到头来也只有荼蘼一人而已,佛主他老人家想尽办法的要师父他去除的分别心,自然只是荼蘼和众生在师父心中的分别,佛主他老人家只是想要看见师父他迟早有一日会像爱世间一切众生一般的爱荼蘼就可以了,而这样的结果,只要师父他多在西天极乐净土上待上一些时日就可以让佛主他老人家轻易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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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普渡山上一年四季层峦叠翠,繁花四散,流泉飞瀑,松竹和风,没有霜雪,没有严寒,没有暴晒,没有干涸,没有人世间一切的被称之为苦厄的一切,所以,当竹榻上这个被称之为忘情的男人在午后的一缕阳光照射下第一次睁开眼睛时,他在尘世中的第一眼,看见的只有眼前这个似青莲出水一般清俊冷淡的却又长身玉立的护法圣尊,他在竹榻上像是一个初生婴儿一般的将他出尘的剪影刻骨铭心的深深埋葬在自己一双深湛明亮的翦水清瞳里,只是因为他生来是魔,一个有七情六欲的魔,所以他的一双和斩情一模一样的翦水清瞳中装载着的,未必全是这世间一切的慈悲,隐忍和虔诚信奉,而是慈悲中的一点点怀疑,隐忍中的一点点嚣张,虔诚中的一点点迷惑,信奉中的一点点叛离……
但是,他毕竟是斩情圣尊身内的一缕魔气所化,他能够有幸在斩情圣尊掌下逃脱死劫的唯一初衷,只是他身内有斩情圣尊一滴精血,他的生死只在斩情圣尊的一念之间,或者,是在三界中一切神佛仙圣的一念之间,因为他是魔,和妖一样,是世间僧道只要遇见就决计不会轻易放过的生死仇敌……
这也是在自己一睁开眼睛时就被斩情圣尊在自己身上强行加上佛咒的最根本原因,他要想在普渡山上容身,身上的魔气就一丝一缕不能显露出来,虽然相距普渡山千里之外的流波山上的寺院中也有不少被收留下来的妖魔孤儿,但是,斩情知道,那些孩子在被收留进寺院中时,身内的法力就已经被断情他给废掉的差不多了……
神仙的慈悲本来就是有条件的,这本没什么好奇怪的。
养蛇先拔毒牙,养鹰先要熬掉鹰的野性,世间一切慈悲都是如此,割肉饲鹰,舍身饲虎,到头来都只是在一次一次的证明佛祖的无力无奈。
天地本无情,而最无情的,是让世间多了凡人这种最无情的孽障。
忘情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来即对世间凡人如此厌弃和偏见,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三界中的佛门一脉如此憎恨和嫌弃,兴许仅仅因为他生来是魔,一个世间公认的至洁至善之人身内一缕魔气所化之魔,而身为一个魔,憎恨佛道本该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才对,但是为何又有人说,佛魔本自同根同源,这兴许是连天界上的佛祖都难以参透的道理,而忘情知道的只是,若是佛魔当真同根同源,那三界中佛魔之间的生死拼杀就更加证明了世间一个亘久不变的道理,越是同根同源,自相残杀起来才越是残酷暴虐,在金銮宝殿上的争权夺位之中,叛臣的儿子总比妃嫔的儿子要好处理一些,至少叛臣的儿子是没资格争皇位的。
佛法只有在高高在上举世称颂时才会满眼慈悲的俯瞰人间,但是谁人又知当日恒河之畔的孔雀皇朝中发生的那些事情……
无间地狱中的刑罚只是用来对付诽僧谤佛的人的,这也就算了,为何世人总会相信,诽谤佛祖菩萨之后,自己的家人兴许会有血光之灾,自己的孩子将会重病不治或者横遭意外,忘情也不相信佛祖菩萨会如此残忍暴虐到连无辜的孩子也不放过,更不相信被世间众生奉为真言至理的因果之律竟会如此不仁不公,但是希望让世人轻易相信这些言词,希望世人永远不会想到要质疑这些言词,这本就是佛门一脉的最大恶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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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普渡山上的暮鼓晨钟和云卷云舒中就像是不存在的,晨曦朝露之中,忘情在山林间轻轻的捧起一株嫩绿的小草,将它小心的栽种在脚下湿润的泥土之中,生命对他并非是山下村镇中成千上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凡夫百姓,而仅仅只是天上的飞鸟,林间的小兽,仅仅只是水中的一只小蟹,溪间的一只蝌蚪,仅仅只是脚下泥土中的一株嫩草,干枯落叶上的一只小虫,仅仅只是一只落在自己指尖的蜻蜓,一只岩缝中游走觅食的蜈蚣,一只草叶上抖动翅膀的草蜢……
斩情心中虽然很在意他,但是却仍然会一次比一次强烈的在他身上加上无上佛咒,因为……
“你的一身魔气会吓到山下那些凡人,”斩情微微有些无奈的看着他说,“你也知道,凡人生来惧怕妖魔鬼怪……”
“圣尊,世上妖王魔君成千上万,而忘情只是忘情,”他的眼神中孑然流露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淡淡隐忍和强烈,“你总该记得忘情这个名字,本非忘情自己所愿,”
“但是魔本不会生情,又何来忘情,”斩情蠢动着一双清冷眼眸淡然如水的苦涩一笑,“本座当真可笑,佛主也有些可笑,佛也不会生情,又何来斩情,”
“圣尊,你现今只是佛前护法,你要成佛,就必须斩情,只是,你本来也不必整天在和尚堆里打转,”
“注意口中言词,忘情,你毕竟是魔,对佛门中人不敬,哪个护法都可以名正言顺的一剑斩你,替世间除祸……”
“你是要我每天将你供奉起来三拜九叩,就为了一条活命?”忘情冷笑,“忘情可当真不知,原来佛也要靠刀架脖子来赢得世人称颂。”
“但是你也说了,本座并未成佛,也并未成道,”
“你把佛道两门的经书全都搬来教化我,难不成是想要我比你先成佛成道,你反过来对我三叩九拜,”他说。
“忘情,就算是为了自己,你也一定要记得,护法虽然日日在佛前侍奉,身上也有杀生戒,但是护法可以不守杀戒,而斩妖除魔,或是斩杀诽谤佛法之人,并非恶行,不会下十八地狱,”
“所以,你当日亲手诛杀别人满门三百余口的结果,只是宽容二字,但是反过来,忘情失手误杀三百凡人,看看天庭上那些神佛仙圣中有谁愿意宽容忘情一次……”
“你不必总是提醒本座,天庭上众神佛仙圣未必全都是别无二心,不仅是五方天帝,只要是帝君尊位,就可以对天庭法旨不理不睬,听调不听宣,相反,世间妖魔鬼怪却多是心性纯真的一介莽夫,很容易驯服统御,”
“所以你早该想到,若是杀一人能够救千人,你并无任何过错,”忘情忍不住爽然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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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渡山上的一切看起来总是那样岁月静好,独自走上普渡山上最巍峨峥嵘,壁立千仞的云光崖上时,眼睛看见的是天上几许云卷云舒,脚下几株弱草嫩芽,生来为魔,让他能够听见世间一切有情众生和无情众生的言语和哭泣,天地无情,众生皆苦,但是最让世间受苦的,是人。
不知道已经多少次将被凡人刀箭所伤的小鸟小兽轻轻捧在掌心,多少次将被凡人摧折的花草深深埋入脚下泥土,但是世间生灵的痛哭何曾在耳边断过,屠刀下待宰的牛犊,汤锅前哭泣的羔羊,网中挣扎的鱼儿,笼中禁锢的飞鸟……
每一朵花朵被人摘下,每一片叶子被人撕扯,是伤,是痛,是凡人无法听到的撕心裂肺,每一只小兽被人残杀,虐打,是血,是泪,是凡人凶残暴虐的残忍冷酷……
天上的神仙收受了人间香火,对这些残忍暴虐视而不见,自诩慈悲为怀的西天佛祖,除了一句世事无常,什么也不能去做……
曾有一位大神说毁灭是为了重生,重生才有希望……
仙佛神圣眼中的众生只有凡人,而就是这些备受他们偏袒的凡人,自相残杀起来,也一样是让人不忍直视……
只身行走在凡间尘世时,不知道多少次看见路边在树枝上上吊寻死的凡人,一旁看热闹的总是说人总会被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但是忘情看到的却是,多少人明明眼中看得清清楚楚一只骆驼背上已经背负了多少根稻草,但是却还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在一根一根的向上面添加着自己手中永远也添不完的稻草……
他们手中的稻草自然是添不完的,因为凡人心中的贪欲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