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姿娘拍拍脑袋说:“乖鱼妹妹真乖,还是乖鱼妹妹提醒了,大奶奶给了一个褡裢放后面直条篮子里,这是一特有物件,标识只有大奶奶和邮局知道,特别褡裢代表了批脚人的身份。再说了,背上这褡裢好像是走亲戚,路上自然点,你们还是两人同行去送才好,路上有个照应。看着批信在哪人放着安全自然,到了东兴邮局全给邮寄出去,邮费大奶奶也给了。最主要是这里到界河的一截路,小心遇见东洋稽查人员,还有日本兵狐假虎威。”
我眼眶有点湿润:“柳观音柳枝高扬,甘露滴滴,福星高照,细润温心。我正发愁安南的侨批凑不齐路费,善事做了,肚子饿瘪了。现在正是乖鱼妹子说的:枯水塘来了活水,倚在钱庄好比乘凉入紫竹林,再不怕烈日晒了。”
阮氏琳出来抱柴禾说:“两佬都夸我,我是彰德家的福星不是,我还有一好,给你们做饭去,我在德彰家,学了莲姑几道潮菜做法,阿大姨,我给你做饭,让你瞧瞧我的架势。”
老姿娘挠挠头说:“还有,大奶奶出来时和我说,看着批社状况,要不要给商量个密码和邮局对接,以免发错,这事由我定。我看了你俩,没细细端详他仨,不知你们安排谁回去潮汕地,我想还是咱俩密对八字密码,让大奶奶安排发电码给那边邮局,谁拿着褡裢和口述密码就可办事取钱。乖鱼妹子口大牙快,咱就不让她听见。”老姿娘对着我小声念了:观音慈悲,我也四字回她:侨批渡人。
阮氏琳巴巴倚在门边看我们咬耳朵,两颗眼珠差点瞪出来。阿大姨一再嘱咐说:“就这八字和褡裢去邮局办事,记住了。”她转身对乖鱼妹妹说:“我还是回暹罗吃潮菜去,只要我吩咐一声,那些厨娘整出来的潮菜肯定比你地道,有机会到暹罗去,让桃红教你几道,人家比你漂亮,也不会和你争个正房偏房什么。暹罗太忙,来安南,我就当出来散散心。”一下把阮氏琳臊红了脸,假装正经给大姨招手告别。
果然,他们仨这晚就没回来,天色不好,我担心他们真歇人家屋檐下,半夜瓢泼大雨斜着刮,他们该是都淋湿了,别是生病才好,有批量的银信,责任重如山,要大家都努力的。我在睡觉的房梁上钉了一颗钉子,把装有信函的竹篮挂上去,只要我睁眼就能看见。现在就是挂心他们仨,可急了也没用。吹灭油灯,黑嗖嗖夜里,我还能看见装批信的竹篮轮廓。我放心闭上眼睛,眯了过去。
阮氏琳又是来了,漆黑床上,她打雷似的吼我:“你和老姿娘咬什么耳朵,是不是在对时间叫上桃红到潮汕汇合去?”我连掐死她的念头不敢有,轻声说:“你都听见了,那是要发邮局的密码,一二三四和艾比洗地等数字和洋码。”
“我就不信,你得如实告诉我。”
“你以为红孩儿他爸有什么吸引力,长年跟着老爹爬山涉水,饮山风尝野果,脸皮比老姿娘好不了多少。就像是开裂的橘子皮。哪来的吸引力。”我叨叨自己,让红孩儿他娘放心,心里话:你肚子有没有自己知道,或是故意逗老爹高兴的。恶猫、乖鱼、一丈青,都不好惹。
她气势汹汹说:“开裂的橘子,剥开去皮,瓤肉很甜对不对,我就喜欢裂开的橘子,桃红也是。我说了,你找个正房也可以,得经过我的测试批复,就像是女兵崽那般跟我投缘,我得细细端详考察。我没见过桃红,就不准你和她私下汇合。哪天你带人来让我瞧瞧。还有,你说的密码字,我看不对,我细细看了老姿娘的口型,她不是念叨这几个字。快告诉我!”
我肚子笑疼了,偏房批准娶正房,一丈青的规矩,却是不敢笑出声:“你让不让人家睡觉,侨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让你折腾,红孩儿快没爸爸了。”我央求她。
“不行,你得告诉我,老姿娘念了什么咒语给你?”
央求无效,道上有辙,一本正经告诉她:“她念了乖鱼吃鳖,我说了去皮烹饪。本意是你非常懂烹饪。她告诉柳观音去,就这八字当密码和邮局衔接。”
“是吗,口型有点像?”她有点迟疑,终归嘴巴有点笑纹:“不管怎样,这话我爱听,把我本事当密码,那是阿大姨看得起我。行了,今夜我就不折腾你,让你好好睡觉。起床时有个好精神,明天,我可拿多点钱买菜肴庆贺一番,彰德换装开张,活水自会盈塘来,南无观世音菩萨。”她把流着口水的嘴巴在我脸颊擦了擦,我在她叨叨的碎念中睡去,心里神气告诉:这才是密码,不知恶猫变乖了没有。
半夜里,我给敲门声催醒了,不用说,该是他们仨回来了。阮氏琳摁住我说:“我去开门。”她黑暗中,抓起我的衣裳就披上,开门把他们迎进来,黑暗中点起油灯,汉威人松弛了老是打哈欠,他们这是没在屋檐下歇息,是连夜赶了回来。连火猫也是无精打采的。汉威没客气,抓起衣裳往河边跑,一下就洗清爽回来,赶紧给火猫喂料喂水,之后就钻进床上睡去。我看老爹脸色灰暗,赶紧给他捶捶后背,拿出功夫茶杯具,老人家疲惫就要喝水几杯茶,气才顺了点。陈蕙睐他一句话不说,也是想赶紧到河边洗澡去,那乖鱼妹子乖多了,她拿出一挑水桶说:“阿爷,你就在厨房洗去,上了年纪,我还是给烧一点温水。”陈蕙睐一把抓去水桶说:“我洗好就挑水来,你把水缸的水先舀进锅里烧,能快点。老爷子累狠了,千万不能累出病来。之后的事要全靠老爷子了。”我知道,他们肯定是路上给东洋人刁难了,想拿七星褂子搭桥,这也是大家预料到的。我咬着牙没把一大叠批信说出来,别是让他们高兴却是担心。什么事都明天说。
阮氏琳把温水匀桶里,出来说:“阿爷最近悠着点,柳观音已是送许多批信过来,咱日子该好过点,我明天买点肉炖烂点,给你补补身子,您佬千万不要累过头,养着精神足足的,等红孩儿叫声阿公。”
正好陈蕙睐挑水进门,啊了一声,脚下一踉跄,桶里的水洒出一点:“柳观音有派人送批信来,他们的动作真够快的。”
“柳观音派大姨送批信,还有褡裢和竹篮筐,这篮筐真精致,样式好看,我上市场买菜扛在背上多气派,邻居熟人见了会投来多少羡慕眼光。褡裢就给二马兄,他翻在背上更像是个老乞丐。”阮氏琳叨叨不停,根本不理会我的眼光。老爹洗好澡出来小声呵斥:“半夜了,小心惊动路过的人,这年头,巡夜的人不是好东西,是帮东洋人办事的坏蛋。什么事,把你们高兴成这样?”
汉威从房间蹦出来:“我眯眼刚要和阿娘见面,就听到契娘的声音,她高兴我就快乐,我快乐我娘也高兴,我娘在那头肯定高兴我遇见这边一个亲亲的契娘。什么好事孥子也要分享。”本来,乖鱼就是大肚子,肚子大却不能藏事。老爹两眼直勾勾看我,陈蕙睐满脸期待,汉威眼睛四下梭巡。阮氏琳拿起晾衣丫杈进房间把竹篮筐拿下来,汉威迫不及待打开竹篮,看见许多批信,陈蕙睐眼睛放光,老爹拿着批信用手摩挲说:“都是从暹罗过来的,东洋人掐脖子,那头交通吃紧呀,可人家收了头茬客,批脚费是他们收走了,咱的银元可得原封不动还给侨眷,咱是白走批脚吗?”
阮氏琳喜滋滋说:“人家是观音,慈悲渡人,侨批是侨胞老家祠堂的祭品,讲的就是慈航普渡,我在潮汕地就学会这一句佛语,是一位慈眉慈目的和尚祭祀太婆说的。送批信的老姿娘说了,柳观音已把侨眷该收的银元都汇到粤东国统区的邮局去,批脚的费用也在那取,要是脚费不够,还可在界河的对面邮局先拿。观音想得真周到。取钱的密码是我的本事,我记得牢牢的:乖鱼吃鳖,去皮烹饪。”
我实在憋不住,捂住嘴笑了起来。阮氏琳眼睛一转,过来扯住我耳朵骂:“原来是你骗我,下次给你炖鳖,连鳖屎一道炖进去让你臭嘴。”
汉威扯了扯契娘衣裳说:“孥子给你们吵起来看稀罕,批信是看了,可我没识几个字,我闻见祭拜的味道,那是比鳖汤还好闻的味道,让我想起娘带我在祠堂磕头的情景。我那时立下决心,吃一个红壳桃就要识上十个字,好好认字,好好做批脚。现在越想肚子,”
“行吧,人家看了批信是想批社翻身,契仔看了批信是闻见果品味道,每一封批信都有红壳桃的香味,柳观音用竹篮筐送许多粿子来,你想吃,契娘给你热去。有果品吃,得长记性,你契爸是个骗子,下次就听契娘的,不能听你契爸的。”
汉威嘟囔着:“阿陈叔是砖头,契爸是批头,都是当领导的,小批脚能不听批头吗?”
“你是日后的客头,大小批脚都要听客头的。”
“那我现在就吃三个红壳桃,识上三十个字,没识三十字不睡觉,争取快点会认字,早点当上客头。”
“你早点当上客头,还要带契娘肚里的红孩儿,让他也尽早当客头,不论什么时候,你俩都是契爸的领导。”
老爹一旁不乐意了:“什么认字当客头,都快凌晨了,吃好了就睡觉去,油灯耗油,等收了批脚费再说,养足精神还有许多事做。”一葵扇把他俩扫进房间里。
我看着老爹忧心忡忡的,知道他们仨今天肯定撞鬼了,我给捶捶后背,我想扶他上床睡去,老爹长长叹气说:“无批信担心,有批信更担心,东洋人摧残侨批业呀,一封批函一份责任,黑旗老兵,半辈子都和东洋人斗。”
我看着瘸腿的老爹不肯让人扶,自己瘸进房间里。我转头想问陈蕙睐,他闷闷说:“东洋人比恶猫凶,比乖鱼毒,比一丈青难缠,睡醒了再想法子对付吧,七星褂子缝制好了吗?”看我点点头,他才放心进房间去。我躺在床上,看着房梁上的竹篮,瞄着身旁的乖鱼,睡意全没了。
二天早上,阮氏琳烧了点稀粥,就着粿子当早餐。我轮着梭巡桌面他们仨,就是想谁快点说出昨日鬼打墙的过程。老爹慢慢品尝暹罗来的粿品,眉头皱着,我知道他在思索对策,或是和假东洋老头接近的办法;陈蕙睐在声明下来看老爹的行动。老爹从来是万事不求人,现在倒好,需假惺惺的去借假东洋的猴皮给批脚人冒充猴子,让东洋管事邪猴正邪不分,以便日后中土猴子和东洋邪猴斗法。可你们到城镇去,到底遇见几道六耳猴王皮下的阻拦,咱好端端商量,想出对付邪猴的法子来。
阮氏琳和汉威两人只管吃粿子,嘴里嚷嚷:暹罗和潮汕地粿品一个味道,就是里面包的馅料很足,有嚼头。陈蕙睐耐不住寂寞:“我们去侨胞聚集地,一路上就遇见好几拨当地地头蛇的稽查,他们什么都查,口头说查找违禁品,比方当地的剑麻和橡胶成品,其实就是敲竹杠。当然批信也查,身边带多点银元不行,不管是安南的钱币还是中土的袁大头。有个啥的安南人还认出老爹来,说他有个批社,靠赚取批费生活的。老爹对他说,现在腿瘸了,走不动侨批路了,他是找滞留安南北那治腿伤的华侨神医,据说是黄飞鸿教出来的徒子徒孙,幸好这神医在这一带非常有名气,我们身上搜不出什么违禁品,地头蛇不敢太过造次,有几封银信给塞火猫肚子下,收到的银元说是给老爹治腿的,让老爹找神医去。当然,拦路的安南人是被东洋人默许的,他们什么人都查,就是为了找个借口敛点钱财,我们也是给塞了点散碎才脱身,可几道稽查几道散碎,收批信就亏大了。我们边走边观察,那些地头蛇对东洋人特别客气,不管是东洋那浪人还是着装整齐的商人。我发现,安南地头蛇鬼着呢,要是人家那脚拇指斜分了,那是东洋人特有的脚形,长期穿那木屐形成的。问都不问就放行。东洋人要是穿着皮鞋或是布鞋,双眼瞄着双腿,如是矮个罗圈腿,多数也就放行了。东洋女人和那田潮姿一般,迈着特有的碎步也是一标识,谁知什么来头,给过卡就是。远远的遇见东洋兵的哨卡,那搜查特别严格,不认识的人都当作抗日分子,恶相毕露。我们仨给刁难几次,有个安南人接连问汉威,汉威醒目,问话就摇头,那安南人露出地头蛇本色,团起拳头吓唬他,我用洋文呵斥,老爹用安南话呵斥,他才放行了。看来,我们的火猫图腾、仨人成行的计策走不通,只有祭出真猴王去说动假猴王,真假猴王开山辟路那招了。”
阮氏琳赶紧吞下嘴里的馅料说:“我和田潮姿一起很久了,我能学会东洋女人的姿势,要不我去找侨胞收银信?”
老爹一筷子敲她脑袋:“还有,稽查人老是问话,东洋人那鼻腔拖着长长的尾音,和我们说话甚是不同。你这鬼妹子,人家没发问,你就赶紧搭话,你的臭嘴一下让你露陷了。”陈蕙睐接上说:“侨胞哪认识你这安南妹子,刚刚擦干鼻涕就来收批信,人家哪安心把银元托付给你,你还不如火猫呢。”
阮氏琳赶紧塞进一口红壳桃,瓮声瓮气说:“嫌我肚子没料是吗,我吃多点红壳桃的料子,别是忘了,肚子里的红孩儿才是冯家的大料。我对他们说:我肚子里是将来的大客头,现在就是我帮他找你们练练。”
汉威微微召唤:“好弟弟,你就早点出来和阿兄玩。你是客头,是带领咱彰德家的人物。”
老爹呵斥:“人家现在谈论是正事,小孩子别扰乱大人的心事。”我和陈蕙睐陷入深深的沉思。我怕老爹人老皮薄,怕是说不动假东洋老头就放弃。老爹自己好像信心不足,陈蕙睐也是眼皮眨眨,不知他出的主意可有用。阮氏琳和汉威伸了伸舌头,再不敢插科打诨。
上人停顿一下,似乎在回忆老爹当年的困惑,五娘递给上人一瓶水说:“好人儿,当年你还在人家肚子里,太婆是你老嫲,她和神仙聚会,能保佑你健康出来见世面,我儿也是快要当教授了,或许他能到南美教课,叫他借机也寻觅太婆的身世。”众白毛一致说:“这许久,我们才听到你一句合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