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众白毛聚冯头身旁,他笑嘻嘻对五娘说:“热豆腐还没凉吧?”五娘巴巴看着点点头,“那就开讲:”
一路上大家说大姿娘是另种娘娘化身,暴力垂与。陈蕙睐还吹嘘是跪拜瓷像激发灵光,日寇血洗了南海,娘娘心情不好,唤白姐当她化身,满嘴吐斯文,暴力见慈悲。管什么暴力下的赐予,逢凶化吉就好。我默默在想,我失去意识的三天里阮氏琳干嘛要炸毛,大姿娘唱了什么让后生帮服帖了?自然,要不要我当队长是不关心的,那个把月的队长不是那么好当的,何况这无俸禄的官还是热血哄起来的。大伙一身轻松,脚步也走得很快,火猫低头,四蹄还算轻盈,只有我心事重重。
此刻月亮胜过太阳,大伙知道,意外的事太多,唯有沙沙脚步还可弥补。瞧着马青腾加快的脚步中还兴致特好,拿枪不断在夜色中比划,树叶摇曳当小雀,山间风飒松鼠跃。我急步慢转靠他身旁,细声问:“靓子,对于大姿娘,兄头的眼光不错吧?”
马青腾不假思索的:“是啊,过去听说和土匪没道理讲,可今天见识了另种匪气,一派歌声中心头颤颤,还有信用,我心爱的手枪回来了。”
“大家伙抱怨的声音不同,好像都有各种怨气,你看又都是什么?”黑暗中,我灼灼地盯他眼睛。
“嗨,陈蕙睐怪她太凶势,压了他的威势,马鞭一抽,后生帮没人听他的。强行夺我心爱之物,我也不高兴呀,方志勇不知好歹的煽动反抗,给发簪削去发丝,脖子凉飕飕的,人给吓蔫了,自然是不高兴。醒过神来,叨念几句给马鞭抽断了。其他人看着马鞭,敢怒不敢言。”
“那阮氏琳好像是怨气最多,不避忌大姿娘,总在她跟前吵吵闹闹的?”
“嗨,她总把亲近你认为是她特权,你昏倒了,她拔来许多青草烧热之后,想着该由她给你擦身祛毒,那响姐一把止住,检查了青草,还自己草寮间找来一些中成药,倒进去,我闻了,辛辣味很重,是发汗的药物,阮氏琳拿了你毛巾想给你擦擦身子。几下之后,响姐一马鞭把她抽退了,叫田潮姿给你抹身子,几下过来,响姐认定田潮姿才是懂按摩的人,要一边擦身一边按摩,很是累人的。这脏活累活的不干该多幸运,我看田潮姿喘息吁吁的,响姐也不肯让她歇息一会,像是赶马一样,马鞭总是在她头顶抽响。一会之后,田潮姿耐不住,整人趴在你身上喘气。阮氏琳看了更是不爽,母狼般在那头咦唔叫。响姐扔过去两颗石子,这才吓住她。我看了也不爽,原想我和她是一对,她那种责任和敬业感是我很欣赏的,我时时幻想抗战结束后能和她开一家诊所,你倒草寮边,她整人趴你身子那,实实在在的叫你给熏坏了。叫阮氏琳端来一碗热粥,她有点高兴,想是你醒了过来要喝粥,乐颠颠的端了来,响姐喝令田潮姿赶紧喝下,田潮姿怕怕的,不敢接阮氏琳手中的碗,而阮氏琳也是脸色暗沉半扭身子护住碗,可她们都看着响姐的马鞭,一人不愿给,一人不敢喝,可又是得服从。喝下两碗粥后,田潮姿缓给神来,赶紧的干活,阮氏琳嘟囔着退下。我就不懂了,你个半老头子,很有女人缘,一人尽心尽力给你按摩,一人在旁老是喝醋。还有刚见面的响姐,没睡觉为你守了两天三夜。二马头,你这么有女人缘,干嘛熬到现在才想起回潮汕地找姿娘子结婚。”
“世道艰难,老爹和我一心扑在侨批上,要不是老爹说赶紧要个小批脚,不然彰得侨批社就没以后了,听他的话不就是孝敬吗。听你说了,此刻才算是爽过味来,梦新郎呀。嘿嘿,此趟侨批很是凶险,却是给我活出感觉。我不是讨女人喜欢,田潮姿差点是我错认要毙了她,能说喜欢我吗。我那刻没有意识,响姐马鞭赶她为我治病,那是强迫劳动,也许响姐也看出了她东洋做派,故意作践她。阮氏琳说她是你心仪人,你就努力吧。大姿娘救我是看重地是我带了四十八块上前线锻造的活人砖,大家都恨鬼子吗。而阮氏琳是我邻居,知根知底的,她是孤儿,从小寄养亲戚家,急需伴个男人讨个温暖,有家的感觉。无奈老爹不喜欢她,要不就早有一两个小批脚了。这次她听到我回家讨媳妇,费尽心思要跟了来,许多家在老厝有厝人的潮汕番客,到了南洋也讨个南洋婆暖被窝,阮氏琳听说我回家讨媳妇,她就想看看,泰白婆给了我什么样子的老厝厝人,她比较回来想做我安南的厝人。被喜欢的感觉很爽,可也麻烦。不过话说回来,她是懂生活的,清暑解热对付毒虫识别青草打理家务她还是有办法的,你们都看了。她人单纯,听说东洋妹子的潮汕话说得比她好就叫她跟着,现在两人老闹别扭,该是后悔死了,人家比她更有护理经验。此刻负重前行,不然,我何德何能,叫三个姿娘子这般操心。”
马青腾酸酸的:“是的,你的命在这一节路关乎后生帮的安全。再说了那天,给你用青草水热敷后,田潮姿累得爬不起身,夜里也凉,响姐喝令我和方志勇把你抬进草寮,她给把了把脉,脸色阴沉,叫了田潮姿跟进,还得继续按摩,说是人没醒来,按摩不止。阮氏琳哀求跟着田潮姿一道给你按摩,响姐马鞭一指:‘你个捣蛋妹子,滚出去。’活生生从草寮里赶她出来。雷吼般叫嚣:‘东洋妹子,你实在太累了,就趴他身上歇会,一有劲头就给按摩热敷。’出来后也是大声吩咐营地后生帮赶紧的,不能断了烧青草水,守着门口两头三夜,还时不时的进去给你把脉。”
我听了惊奇极了,也是大吃一惊:“大姿娘舞枪弄棒的,也会把脉这个细活,还有时叫田潮姿累了趴我身上歇着?”
“其实是叫田潮姿裹住你身子,男乾女坤的天地交合那会,病人就易发热出汗,能去除内毒。学校里老师有讲过,这也是治病的一种方法。我爸妈也说过,中土各地有结婚冲喜的法子,有时挺管用的。男人沉疴的身子就恢复过来,当然重病缠身的人能够冲喜肯定是倍有钱的,病怏怏的新郎也肯定经过了当地名医诊治过,无法子了,这是最后一招了。恭喜你,你现在是很有钱,可那是侨批银信的钱,瞧你身上几个批脚盘缠,可享受了极端的感受,虽说草寮柴禾床的,肉质感受最重要,卧薪尝肉可也。洞房里两人交错,男人过来后,女人不定就有了喜脉。”马青腾恨恨地说道。
活了大半生了,我第一次感到脸滚烫滚烫的:响姐马鞭在空中挥动,田潮姿惊恐地除去自己磕磕绊绊的衣料,或是在响姐责骂下,也给我去除那碍手碍脚的内衣,肉乎乎两人贴一起,而大姿娘在一旁野蛮判断,这不比死了还难堪。我还记得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上辈子降生是只猴子,有幸进了花果山,无端跟了猴王,一起掉进八卦炉煅烧着,敢情田潮姿就是扇风的仙童,那仙童下凡做了白蛇。唉,什么乱七八糟,我做了哪门子孽,给软硬两个女子像婴儿般摆弄。
马青腾闷闷提醒我:“方志勇和我同样,对田潮姿是一见钟情,看着那妹子可人,性情特好,两人都有那点感觉,是做厝人的好人家。唉,你把她熏坏了,那妹子归你了,草寮里发生什么事,你还是问她吧。你得对她负责,这是男人担当。”
我真吓坏了,阮氏琳我都对付不了,还加上个东洋妹子赖我了,是世俗吗。可我梦里就是一只猴子,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我问田潮姿,她若不怕我还羞呢,怎么问出口。马青腾一旁提醒我:“她说自己潮汕籍的,可是受东洋教育长大的,那边风俗不一样,也许男女之间没许多讲究。这么私密的话你就问她吧。”他腾腾踏步离开我了。
再害怕也得面对,马青腾说得对,这是男人的担当。这砂锅和责任有关,得打破炆到底。惴思一下,我脱下七星褂子,闻了闻,馊馊的,全是我的汗味,不管什么礼貌了,我拿在手中搓了搓,在夜色中紧走慢蹭,来到东洋妹子身旁。她只是不经意转头瞄我一眼,倒是先开口:“火猫挺好的,我听出它的脚步轻快,你是病愈不久,人易疲乏,想骑马吗?”
我结结巴巴的:“你知道的,不是特别情况,我不累着神驹。我看秋凉,你把褂子给我穿着,会不会凉着你?要不你穿上,就是有点汗味。”
“走着,人出力四肢匀气身子就暖了,不碍事。谢谢你那时给我骑了神驹,救了我的命。”她现在就是个邻家妹子,淡淡的,接过七星褂子,塞进马兜。
就骑马那事,她老是挂在嘴边,是个知恩知性细微贴心的姿娘子。我倒是心慌了,不敢提她受刑那会:“就不提骑马的事,他们对我说了,在草寮里是你救了我的命。”
“唉,那非姐性急,嫌阮氏琳火急火燎,粗手笨脚,赶着叫我,我也看过我妈给人按摩,她也教过我几招,据说穴位按摩还是咱中土那边传去东洋的。”她的“咱”字音嘎嘣脆亮,听了很亲切。
“把你累着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嫌自己笨嘴笨舌。
她直言快语:“人都有犯难时候,我妈遇见我爸,不也这样子吗。”
这一句倒了我的胃口:那是两个国家的士兵为了一块土地,生死相搏,而东洋是侵略一方。
她感到我嫌弃这一句了,呐呐的:“我听他们说,我爸给背到榻米床那会,只剩下丝丝一口气了,我妈不顾一切,用自己身子的温暖包住他,也是两天三夜。最后,我爸才缓过气来能喝粥。我是学我妈那样的。”
坏了,明明白白告诉我,在草寮里发生了什么,而且大姿娘在旁大喊大叫诊判。我感到莫大耻辱,听田潮姿口气,轻描淡写描述,人家姑娘家家的豁出身子和名誉救我命的那时刻,她可没什么讲究:像说你是病人,盖上被子,不要着凉了的日常嘱咐。虽说马鞭在头顶飞舞,那人还是随心走的。要是我清醒时分,刀架脖子也不能让做的。此刻,我也不能倒下呀,就像是她爸清醒时分,看着对面那东洋女子老是摩挲自己隆起肚子那般。侨批的责任重于泰山,彰得侨批和一帮活侨批还在肩头呢。唉,那时那刻,大姿娘是太上老君呀,我只是八卦炉旁的一小猴而已。
她好像看出我的顾虑:“二马哥,这事你就不要放心上了。救人关口不计较什么了,马鞭头上虽赶着,人是自愿的。要是难为情,你去安慰阮氏琳吧,她特别在意我为你按摩,好像碍心碍肺的,她烧青草水行,这方面,她那性子做不了。”
我能说什么呢,沾了姿娘子最大便宜,再怎么着也说不出了。我喘口气问:“我失去意识那会,非姐唱了一首歌镇住后生帮,我没听着,你能学唱吗?”
山风拂面,给我滚烫脸庞降温,田潮姿轻声说:“那时半道上,大家看你指向白姐,就听你的,其实心里不痛快,到草寮丛非儿要缴枪,大家爆发了,尤其是方志勇拔枪要对峙,接着飞来一支飞镖,方志勇手有点发抖,看了看陈蕙睐,副队长双手抱着头,半蹲地上,迟疑瞬间,枪支就给他们夺去。
非姐唱响:
侨批领头生死关,
吾等尽情纾解难,
收枪祭天大仁心,
溪流祛病走山川。
她再大声疾呼:皇天大帝,山仙河神照着:
山野六六拼命男
放枪拱手敬圣坛,
亦人亦鬼激流走,
苦海无涯拽兄还。
接着非姐带领大家伙跪拜天地,再为你解衣擦洗青草水,是耽误了一些时间。”
我心存感激,一点嗤笑,然而沉默:大姿娘留过洋看过大世界,却也鬼鬼神神的,像是老爹常在神灵前叩拜般,我曾被他拽低身子叩拜神灵,心里却是不以为然,跑夜路的人是不能害怕鬼神的。
田潮姿好像看出我的疑惑,接着说:“我也是不信神鬼的,可在极端时呼唤神鬼却是很有效的,在副队长子弹就要射我那刻,我就信了。古时的张角黄巾军,近代的太平军及义和拳,都用鬼神信仰聚起人群的。鬼妖修炼升上界为神为仙,神仙造孽贬下界为妖为鬼,鬼神不分家。大家都是中土人,心中有咯噔,叩拜就管用。东洋也是如此,世界许多国家自己仰慕的神袛,好像民族图腾就是那么回事,讲究是大家齐心办件事。再说了,六六拼命郎里,十几个不是潮汕口音,我们队里人多,卸了枪,让他们安心,不会起冲突。其实安静了,白姐才能专心办事。”
田潮姿一套一套的,我懵懵懂懂,此刻,我在信与不信之间,或是我对神仙并不虔诚,可说得很对,渺无边际的鬼神能压住后生帮的躁动,那就救了我一命,先前不信,却是屡屡好运气,暗中叹口气:是一帮神仙环绕我,叩拜天边的或是敬在眼前的。
我是队长,嘴上不能输:“妹子你懂太多不好,有时会害你的。你现在有信仰了,就把七星旗挂你家神坛上祭拜吧。”
“我爸把七星旗贴身穿着,等我上路才解给我。我把七星旗也学他贴身穿着,暖自己心窝,就是孝敬我爸。也为两位哥哥赎罪。”听了,我又是输了,自己挂名队长,却是给一位小妹牵手般进入路途,是我带她呢,还是她带我呀?耳畔一直响着大姿娘教田潮姿的歌声,我暗中朝她瞥去一眼,夜色里,好像不认得她了,眼前炸开一道灵光,大姿娘和姿娘子合体了。
肯定有后生帮哪个听到这歌声,或有心灵间的感悟,反正是我在下一驿站前,耳旁老是环绕着姿娘子的歌声。
到那棵大木棉树下,后生帮停下了,黑暗中,我能感受他们灼灼的眼神,要不要进萃军的军营废墟里?我思惴一下:去下一站可歇息补充的村屯还有六七十里,许多人在出发前也没睡好,火猫也该疲乏了,我是睡了两头三夜,他们呢,能不能挺住呀?再有一人倒下,就没那么好运气遇见大姿娘进草寮了,我们有几十号人呢,就是黑栈道也进去闯一闯。我在心中无数次拜了这里山神了,相信好运一定还在身边。听大姿娘的,我指了指大木棉的标记,带头就往右拐。树叶沙沙擦着身子,小道更是狭窄,大家心间肯定是砰砰跳,突然火猫冲天嘶咧了两声,黑嗖嗖山林突然划破了寂静,瞧了瞧天边,金鸦好像给神驹驱唤醒了,一抹灰白挂在东方,我能感到神驹那种欢快,或是它也和我一样,死里逃生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