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七年闰五月。
湖广黄州城西北四十里外,团风镇。
此镇依傍浩渺大江,对面江岸上,芦苇荡早就被火烧得只剩下光秃秃的黑土,官军匆忙撤退遗留下车架散落,战旗破败满地狼藉,渡口旁的屋舍经火焚烧后也仅余残垣断壁。
烟尘尚未完全散去,延伸至江面的舢板和浮桩,被拆解成零星木头,与浮尸混杂,随波逐流顺江而下。
江水滔滔。
厚重的乌云低垂,仿佛要将空气压榨至极限,令人压抑窒息。
江畔之上,战船残骸在熊熊烈火中持续燃烧。
尸体杂乱无章地躺在江岸。
临时搭建的祭台旁,初来乍到的刘宸吐了很久,几乎将胃中之物尽数倾出。
粗糠、稻米、野菜……
刘宸环顾整个团风镇渡头,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黑气,一个个如同丧家之犬,身上的衣服除了破就是脏,就连马鞍上也残留着人血和泥混在一起的污渍。
贼。
响马。
盗寇。
各种污名笼罩在脑海,那是身体原本主人对自己的印象。
这让一个几百年后,从事教育工作的大学教授来说,属实难以接受。
我满腹经纶,难道要用在怎么造反,怎么去跟明朝军队打仗,以及承担世人的骂名上了吗?
我那改变时代的雄心壮志呢?
“二当家节哀。”
每个人都以为,刘宸是因为兄长和侄子之死悲伤过度,方如此失态。
却不知,眼前刘宸的身体里,已经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
现在他有了一个响亮足以令小儿止哭的名字。
刘七。
刘宸,家中行七。
他刚死的兄长,大名刘宠,诨号刘六。
他兄弟二人,就是明朝中叶赫赫有名,曾经以十几万兵马几次进犯京城,给中原带来巨大影响的响马头子。
他们的事迹也有个好听的名字。
“刘六刘七起义”。
造反有理。
官逼民反,反抗封建王朝强权的人,好像天生带着合理性。
但问题是……
这他娘的是明朝中叶啊,又不是在人吃人的明末。
现代人来到这时代,靠自己的知识混个公务员的铁饭碗,靠科技来改变时代,不挺好吗?
不知道我是山东人吗?
为什么让我走上一条造反的不归路?
……
……
“三当家回来了!”
人群开始沸腾起来。
一群死气沉沉的士兵,或者叫他们响马、贼寇,站起身来望着江上的十几条船。
当船靠岸之后,从船上下来几百人,这群人同样狼狈,而为首的一个个头不高,手上提着一把陌刀,一边咳嗽一边迈步到祭台前,丢下一个头颅,那滋啦带血的模样,让刘宸的肠胃又忍不住翻腾。
太刺激了。
上一刻还在课堂上跟学生讨论明朝改革的必要性,下一刻就来冷兵器战场上欣赏刀切白斩鸡……
我那小心脏啊。
等等。
我是因为突发心梗,死在课堂上了吗?
“大当家,少当家的,把贼子的首级给您带回来了!”
眼前粗矮的汉子高呼着。
下面的将士受到振奋,都举起手上的武器在高呼:“呜……呜……”
声音很低沉。
刘宸翻遍了脑中记忆,隐约记得除称呼粗矮汉子为三当家,就是唤他“齐兄弟”。
那不用说,此人应该是这路人马中的首领之一的齐彦名。
以刘宸观察现场弟兄的反应,齐彦名才是刘六死后众望所归大当家的继承人。
“齐兄弟,这是谁的首级?”
刘宸走过去问道。
齐彦名回头望着刘七,本还是对视,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俯首:“乃是敌将首级,我为大当家报仇了。”
刘宸道:“对面的官军,是由武昌左卫指挥使满弼领军,这是满弼的首级吗?”
齐彦名听到这里,人呆立当场。
这支义军从山东登莱突围而出之后,一路往西南方向而来,沿途跟各路官军交战,根本就分不清对面是谁,而眼下刘宸竟能把敌人领兵将领的名字直接报出来,着实令齐彦名未曾预料。
“如果不是,我要找到满弼,为兄长和侄儿报仇!”
刘宸高声呼喝。
“为当家报仇!”
“为刘兄弟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