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台上,一排扁圆的小粉盒,颜色深深浅浅,是胭脂水粉口红,连玉有恍然如梦的感觉,幸福来得这样突然,让她毫无准备。
喜娘用指尖轻轻地挖下一块胭脂,抹在她脸上,慢慢地用掌心匀开,她凑近镜子,此刻,她几乎认不出镜中人,她这才发现,自己也长着一张光洁照人的脸。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喜娘口中念念有词,连玉只管浅笑不语,任由喜娘盘弄着她的长发,将亮黑的青丝轻轻挽起,变成发髻,插上定情玉钗,再在一侧插上红艳艳的珠花。想着日后的如花美眷,红袖添香夜读书,连玉心里泛起一丝凄凉的蜜意。
萧文雄一整天都没精神,劈柴的时候,不是劈到地上,就是差点砍到手。
“大力,你得用点心呐!这斧头要是砸在手掌上,这手掌,可就废了!”
萧贵不满地看着儿子,这个憨实的男人,再粗线,也知道儿子的异常反应的因由。外面唢呐声声,是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地离去。
自那日,听老婆的一番解释,他很快地调整了步伐和立场,慢慢地挪到老婆那一边去了,而且立场坚定,没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能胜得过起绵绵不绝的子嗣。
他自然同情他的恩人,然而,这些年,他时时帮衬连玉一家,他自觉得,已经仁至义尽了,连老先生最后下葬,全家出动,各路打点,各种应答,少不了要用到银子,连玉姐弟拿不出来的,他全给补贴上,算来也近半年的收入,也算回报了老先生当年的施银之恩。
还能怎样?他总不能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再牵扯进去,贡献出去。再看这婵儿姑娘,一口一个姑父,又热情,又爽快,干活十分麻利,跟自己夫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往后的日子,定然会和谐美满。
这姑娘,虽然出生富贵之家,却一口一个“文雄哥哥”叫得蜜甜,看到文雄出汗了,立马拧来毛巾给他擦汗,小小年纪便知道心疼男人,所以,萧贵的心,慢慢地移到了婵儿身上,俨然已经把婵儿视作了儿媳妇,虽然尚未拜堂成亲。
“你娘呢?去喊她回来!”萧贵环视左右。其实他知道殷氏一大清早就赶去连玉家帮忙了,他知道儿子此刻的心神不宁,将他硬锁在家里,是没有用的,心早就飞出了这大院。虽然殷氏出门前千叮铃万嘱咐,让他看好大力,以免这混蛮小子一阵热血上头,天知道他能干出什么样不可收拾的举动来。
谁没有青春过?哭过,喊过,反抗过,可最后日子还不得一样过?
所以,看到连玉出嫁,他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他躲在树后,看着的德隆号老板用华丽的马车浩浩荡荡地迎走了他心爱的姑娘的情形,与今天萧文雄看着连玉嫁人的心境无异。
“哎”萧文雄听到父亲的派遣,如蒙大赦,本不好意思跟父亲告假的他,将手中的斧头往地下一扔,发出一声粗闷的响声。
他想到那日,那少年,面冠如玉,那一身洁白的皮肤,还有那处变不惊的神情,那都是他不曾见的,也是他一辈子学不会的,更似乎是连玉暗暗赞赏的。
他也在一旁仔仔细细观察连玉,见她对那不速之客,似乎并不排斥。他不由得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自己虽然考中了秀才,却不过是替舅舅养马,父亲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仆从而那人,却是知府的儿子,暗想,也许那才是佳配连玉的人。
所以,趁众人不注意,他悄悄地隐去了,没人知道,这个身长七尺的少年,他高大的身躯下,藏着一颗怎样敏感细腻而又胆怯自卑的心。
萧文雄出门,抬头看那轮明晃晃的日头,它那么亮,那么咄咄逼人,就像连玉生气时目光,透着凛冽,散着火热,让人不敢靠近却又欲罢不能。
那天似乎跟他作对似的,天高云淡,蓝得透明的天,白得如玉的云彩,路边柳满树鹅黄,迎春花开遍田野,暮春三月的生机,似乎全聚在这一天,连给人触目伤怀的景象都没有,他忽然明白,什么叫做黄道吉日。
连玉家门口,一派喜庆,火红的对联覆盖了白对联,边缘还露出点白色,可那些人,太匆促了,也太毛糙了,顾不得精细。门楣挽起了红绸,吹鼓手要二十个,那是连玉要求的。
她要把自己,从这古老、颓靡的崇华巷,轰轰烈烈地嫁走,她要一场盛大的出走,告别一定要用力,一定要耀眼而锋利,像一场熊熊大火,又像一把出鞘的利刀,将四周的藤藤蔓蔓,切断,刮尽,烧荒,扬灰。
多少年后,连玉犹记得那日的情景。坐在轿子中的她,轻轻地扯下红盖头,后来她想,会不会就是这样一个不恰当的举动,冲撞了命运之神,这神圣不可侵犯的神一怒之下,修改了她后来的命运?
但那时,她只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或者,还有喜悦。她偷偷地掀开轿帘的一角,见少年一袭火红的衣衫,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轿子前面,春风得意马蹄疾,三月的春风掀动他火红的衣袂,他像一簇跳动的火焰,而这团火焰,正向她奔来,即将燃烧到她的生命中来,将席卷她蔓草丛生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