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元节当日。
定襄,陆府。
文一沾刚行至庭中花厅前,就听见屋内隐约传来一阵起起伏伏的闷笑声,门口侍立的小厮眼明手快,一见文一沾踱了过来,立时便往屋内通了报,因此文一沾一进门,首先便看见屋中人都立了起来,连起先已然坐在了上座的孔弘毅也不例外。
文一沾依旧风度翩翩,“这位一定是孔公子罢?”他作揖道,“久仰。”
孔弘毅不言不语地回了一揖,既没接文一沾的话,也没虚应出另一番客套来。
一旁的陆绍江见状开口道,“是我不好,”他笑道,“以为文翰林与孔公子在前几日的立冬郊祭上已经见过了,这才请了文翰林一同来,不想两位至今不过初晤,是我思虑不周了。”
文一沾笑了笑,直起身,道,“无妨。”说罢,他又与屋内众人一一互道了礼,复朝陆绍江笑道,“多谢陆公子相邀,今日一见圣公后裔,果觉蕴藉风流,器量淹雅,非寻常之人可比也。”
孔弘毅早一路听足了各式赞美,对文一沾的话自然不以为意,因此他只是礼貌性地笑了一笑,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份实则并不匹配的夸赞。
孔弘毅的沉默让陆绍江顿时有些尴尬了起来,他原想从二人的寒暄中找一个台阶儿让文一沾坐上座,而现下孔弘毅的默认却让他不知该如何张口了。
徐知恭笑着开口道,“文翰林谦谨,听说,”他不知是想解了陆绍江的为难,还是单纯不愿见着孔弘毅继续坐上座,“连圣上都曾称赞文翰林为张绪风流呢,这蕴藉淹雅一词,合该用在文翰林身上才是啊。”
文一沾笑道,“不敢,”他看向孔弘毅,进一步赞美道,“这灵和殿前柳,如何比得上那孔孟乡中士呢?”
孔弘毅这才开口道,“哪里,”他往侧边稍让了一步,道,“文翰林一经登第,位列魁首,这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祜。”
陆绍江见状笑道,“怎地文翰林一进来,就都站着说话?”他往下退了一步,“是我招待不周,诸位且都快坐罢。”
众人这才依次落座。
周胤微坐在周胤绪身侧,仍旧习惯性地低着头,“难得听文翰林说起蜀地风物,”他浅笑道,“此番还真是沾了孔公子的光了。”
徐知恭笑着接口道,“周二公子难道还能少了获悉琅州风物的文料?”他微笑道,“旁的不提,见存兄不是刚刚从琅州归来吗?”
周胤绪扯了下嘴角,伸手拿过盖碗作势喝茶。
文一沾笑道,“琅州不比定襄,蜀中虽多长物,但论起集天下之奇珍,何地能及定襄呢?”
孔弘毅听出文一沾是在借机捧陆绍江献石的场,心中不免有些不屑,又暗想,这东郡文魁也不过是那等见风使舵,迎奉趋谄的俗生,真是好没意思。
陆绍江热络地笑道,“文翰林就是太过谦逊。”
文一沾浅笑道,“孔公子在侧,我就是想骄奢,也不得不想一想孔圣人的教诲啊。”
徐知温淡笑着开口道,“原来如此。”他似作感叹道,“我还以为文翰林先前提及孔孟乡中士,是意在倾慕衍圣公府的鼎奢风光呢。”
文一沾笑了笑,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陆绍江接过了话头,状似随意地玩笑道,“这怎么说?孔公子若非圣公府中郎,在座又有何人能论孔孟之乡语呢?”
孔弘毅一怔,脱口奇道,“为何不能?”
文一沾笑了笑,道,“商贾卑语,不值一提。”
文氏世代经商,文一沾又是一贯的温和,因此他鄙陋商贾,众人皆一笑了之,连陆绍江都跟着笑了,“是了,是了,都是些不上台面的顽笑话儿,说出来怕污了孔公子的清听。”
孔弘毅道,“微言大义,如何不能入耳?”
陆绍江去看文一沾,文一沾会意笑道,“我也是在家时听家兄说起,”他浅笑道,“这寻常铺柜做生意,若遇上鲁州来客,倘或其人不姓孔孟,便一定不能将孔孟之乡当作恭维话来讲。”
孔弘毅怔忡道,“为何?”
陆绍江笑着接口道,“鲁州唯有曲阜孔、邹城孟堪称世家大族,其余诸姓,不过孔孟二家的隶仆而已。然商贾俗语中有来来宾者皆贵客之句,设若彼客者不姓孔孟而名之孔孟,岂不等同于当面排揎了人祖宗?”
孔弘毅十分克制地笑了一下,眉目间不觉流露出了三分得色,“我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儿。”
周胤绪咽了口茶,道,“孔公子可要听仔细了,”他半似玩笑地开口道,“这商贾俗俚也是大有学问啊。”
孔弘毅对周胤绪和文家的纠葛枝节不甚知晓,闻言只是礼貌道,“是啊,易经中云: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商贾为周礼所载之万民九职之一,儒者君子自应细细了解其中道理。”
周胤绪笑道,“孔公子说得是,文氏富致天下,经商的道理自是比旁的商贾更多一些。”
陆绍江很有吴侬腔调地“哎哊”了一记,笑着打趣道,“多乎哉?不多也。”
众人皆笑。
周胤微低着头掩口而笑,“说到不试故艺,在座何人能比过徐大公子去呢?”
徐知温笑了一声,道,“孔公子尚且在座,”他淡笑道,“周二公子怎地就排揎起人先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