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中住着两位好汉,一个郭啸天,乃是梁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一手家传戟法,出神入化,浑家李氏,单名一个萍字;一个杨铁心,正是岳飞麾下名将杨再兴的后人,一套杨家枪法,深得祖传。娶妻包氏,名曰惜弱。
那一日大雪纷飞,怎见得好雪?冷无香柳絮扑将来,冻成片梨花拂不开。盐洒遍钱塘,银棱了东海。
村外走来一个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只见他全身白雪,仿佛那易水的荆轲,背上长剑,又似那论剑的盖聂。
风雪满天,大步独行,端的气概非凡。郭啸天、杨铁心不禁心驰神往,顿有交结之意。
杨铁心大喊道:‘道长留步,天寒地冻,且饮暖酒一碗,再行上路。如何?’
各位客官,却道这位道人是谁……”
众人都道:“这等话本,这等江湖故事,与水浒大不相同,倒是稀奇。”
一时间酒客奋起,游人驻足。
更加有江湖豪客,流连忘返。
说书人已然说过道士误会杨铁心、郭啸天皆是朝廷鹰犬,一言不合,遂斗在一起。
只听那他一拍醒木,大声道:
“说时迟,那时快,杨铁心枪尖已到面门,道士叫道:‘好杨家枪!’双掌一合,夹住枪尖,杨铁心奋起平生之力,一张脸涨的通红,竟是进不得退不得,那铁枪更是纹丝不动。
道人大笑,右掌忽起,拍向枪身,杨铁心虎口剧痛,铁枪已掉落在雪中。……”
“好!”
“要得!”
酒肆诸人纷纷喝起彩来。
又说起丘处机与追兵相遇,有敌夜犯牛家村。
说书人神采飞扬:
“道人将那人尸首扔下,控着马四下截杀,铁蹄过处,剑光落处,惊呼起处,只剩的血流满地,将雪地染的通红。
那道人提剑四顾,见再无一敌人,仰天大笑,对郭、杨二人道:‘杀虏锄奸,痛快!两位何不为我温酒?’
这正是:虏血美酒共畅饮,豪情剑气两纵横。”
茶肆内莫不心驰神往,江湖豪客,武林侠士,无不血脉贲张。
有刚刚赶到福州的,爱好赌场和风月场所某位青城派余姓少侠惊问道:“这是什么话本。”
“《射雕英雄传说》,这一回说的是:‘丘处机风雪牛家村,包惜弱误救中山狼’。”
余姓少侠喃喃道:“这福州武林,倒是大不相同。”
路平要的就是不同。
在笑傲世界遇见射雕往事,也不是不可以。
江湖对于自身的秩序都失去了尊敬。
那个两宋时代“义气”的江湖,家国大义的江湖秩序已经彻底瓦解。“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也成为遥不可及的江湖往事。
剩下的,仅仅只是门户之间的壁垒清晰,只是强者之间的霸权争夺,只是强者对弱者的肆意掠夺、凌辱、杀戮。
在这样的失序中,强者之间只是算计,利用,落井下石,背后捅刀,强者之间的权力竞争没有任何退出机制可言,充满了血腥的洗牌。而弱小根本没有一丁点的保障,为了生存,他们可以奴颜婢膝、阿谀奉承、勾心斗角、不择手段。
江湖怎么会成为这副模样?
江湖不该是这副模样。
很多的江湖大事,他一个小小的推官无法过问,不过,他却可以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告诉江湖中人,无论是华山还是青城,福州依旧是有法度的地方,想在这里用早已经腐朽的江湖规则办事:
没门。
这才是福威镖局生存的根本。
哪怕他关押林平之,在田亩案中问责福威镖局,都是为了福威镖局自身。
听起来很矛盾,但事实就是如此。
就连府衙也都听说了此事。
许多捕快私下都在议论,讨论的那是一个眉飞色舞。
……
黄威来求见。
“四爷,差事没完成。”他把火牌还给了路平。
“林震南不交人?”
黄威脸色阴郁道:“林震南说,黄夫子昨日就到闽县收账去了,应是今晚归来。”
“他可是在推诿?”路平面色变得有些凝重。
他上次见到林震南的时候说的很明白,官印丢失一案不问福威镖局,田亩案他只办按司发派下来的,有一起办一起,至于福威镖局如何放贷、收田、投献,也一概不问。作为交换,林震南必须让黄账房来接受询问,一旦需要退田的话,必须不择不扣地退田。怎么到现在反而变卦?
黄威仔细想了想,回道:“看样子不像。”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按说,林平之尚在牢中,林震南应该十分着急才是,可是,卑职看他的神情,却是一点不像。”
路平笑着摇摇头,林震南现在不着急,是察觉到青城派似乎来者不善,对林平之来说,大牢才是他最安全的地方,前几日着急让林平之出狱,是因为父子之情,现在不着急,同样也是因为父子之情。
后人常有一问:如果林平之没有杀余人彦,青城派会用什么手段夺取辟邪剑谱?
现在林平之入狱这一小小的事件,已经让原本的情节变得支离破碎,他也很想知道,青城派原本打算怎么做?
黄威又道:“盯着西门外酒肆的兄弟来报,今日未见那位萨姑娘,萨佬儿着急,已经四下寻去了。”
路平笑道:“不用理会。老黄,我老觉得最近福威镖局会出事,你多安排一些人手,盯着点福威镖局。”
老黄苦笑一声,盯着城西酒肆,已经分出人手,现在你老又让我盯着诺大的福威镖局,我那里有那么多人。
他思索片刻,还是说了一声是,又皱眉道:“四爷,现在青城派西来,林震南召集四省武林齐聚福州,这些江湖中人,一集聚起来,私斗必定不少,以眼下府衙的力量,很难应对。是否应该报给府尊?”
路平点点头,并未说什么。
黄威离开后,他在桌上铺开一张纸,打算给福建巡按商为正写一封函,写好后又一把撤掉。出门便直接赶赴按司衙门。
福建巡按商为正,字尚德,会稽人。
和别的巡按不同,他的为人很是谦和,与福建地方官的关系极好,庞尚鹏担任巡抚时,他跟庞尚鹏就合得来,如今换上耿定向,他又跟耿定向相处愉快。
在福州的几年中,他推行一条鞭法,罢商税禁,到处修桥补路建学校,福建人私下称“庞父商母”,庞父已去,可是商母尚在。
商为正年近六旬,中等身材,须发洁白,一双眸子却甚是清明。
“云枳,何以如此大意?我早就说你,请个幕僚,你就是不肯。”
路平不敢跟潘颐龙说起官印被盗,却敢跟商为正说起,况且现在已经寻到了,就当个笑料说起。
商为正从来不肯落井下石,若是某人犯了事情,他也只会公断,有时候顺眼的人还要想方设法捞一把。
老头子还是发了一点牢骚。
路平说起自己的担心,江湖中人云集福州,福州府的守备力量却严重不足,若是出了事,少不得是当年林汝美一样的大事。
“此事当报知巡抚耿大人。”商为正端茶道,“你管好你的事情,查清田亩案,清田、退田,自有你的好处,这样的事情不是你该考虑的。”
路平说了声“是”,却迟迟不肯离去。
商为正一见他的表情,恼道:“你总是不肯听我的。也罢,喜欢折腾就随你折腾去。”
说着抽出一张指,刷刷刷写下一页文书,用了印,扔给路平道:“去去去,你听好了,拿好了,不许弄丢。老夫马上就要调任到大理寺,今后休来烦我。”
路平接过公文,扫视一眼,却是大喜。
老头子责怪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就是这个脾气,福建人称他为“母”不是没有道理的。
……
黄昏时分,黄威传来消息:黄账房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