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年轻士兵毫不犹豫地回答。

“真的？”

“十四岁，但还有半年就满十五岁了。”年轻士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你本来是做什么的？”

“我本来在皮革场里当学徒，听说城里在征兵，可以去中兴城劫掠财物，所以我加入了军队。”

因长时间半蹲，佟未央感到双腿酸痛不已，于是缓缓站起身来。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士兵，仿佛看到了无数像他一样的人在这场战争中被摧残。向年轻士兵道别后，她与齐尤希一起走向前院。

一股更为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前院摆放着许多士兵的尸体，一些致命的伤口被盔甲刻意遮掩起来，以避免引起不适和恐惧。尸体陆陆续续地被运送到这里，被有些随意地摆放在地上，无人料理。与此同时，更多的伤员正被搀扶或抬至中院，交由女巫照顾。当前，死人并不是神社关注的重点，那些受伤的士兵才是。

在齐尤希的带领下，佟未央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南屏城门正对的主街。这里是军队回归的必经之路。此时，街道两旁已经挤满了充满好奇的居民，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目光不时投向城门口。

不久之后，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行军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起来。人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城门口。渐渐地，一队意志昂扬的骑兵出现在门口。紧随其后的是两队步兵，左右护卫着一辆辆装满金银财宝、粮食和布匹的大车。

按照惯例，这些战利品中的一部分将上贡给国王，一部分则会被南屏城内的权贵截留，剩下的部分才会赏赐给参战的士兵。当然，那些在南屏城里抢掠的士兵，也都或多或少地私藏一些不打算上缴的战利品。

运送战利品的车辆络绎不绝，每辆车上的货物虽然大致相似，围观的人群逐渐丧失了兴致。但时不时出现的新奇宝贝，又会让人群提起精神来，引发一阵惊叹和议论。

最后一辆运送战利品的车辆进城之后，一队双手被束缚的俘虏出现在了视线之中。这些俘虏大多是妇女和孩子，他们的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他们被粗暴地驱赶着前行，仿佛连牲畜都不如。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与佟未央年纪相仿的女孩踉跄地经过了她的身边。女孩的眼神里含着泪水，望向佟未央，轻声哀求道：“救救我……”那声音微弱而又绝望，仿佛是最后一线希望的呼唤。

佟未央对此深感无能为力。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她不敢直视女孩的目光，只能侧过脸去，心中充满了悲痛与愧疚。“对不起……”她在心中默念。她知道，这些俘虏很快就会被分配到泽国的各个部落作为奴隶，至此终生无法回到帝国。

—§—

神社的中院里，一片忙碌与混乱。受伤的士兵被不断地抬进这里，他们的呻吟声和呼唤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草药的气息。

一些士兵身上插着折断的箭矢，但尖牙一般的箭头还留在身体里。一些士兵被投入城中的石块砸伤，躯体被砸得血肉模糊，有的甚至头颅都已扭曲变形。场面之惨烈，让人不寒而栗。

一支军队在神社门口严防死守，没有平民能够进来分享有限的救治机会。即便是有幸被送入神社的士兵，也只有轻伤者才有望得到治疗，重伤者只能在神社里等死。

齐尤希应接无暇地救治伤员。虽然与正式女巫相比，她还有许多事情不会做，或者不够格去做，但作为见习女巫，从小就接受了医疗训练，因此照顾伤员对她来说还是游刃有余的事情。

“帝国的攻击太过猛烈了。”齐尤希盯着伤员腿上那被砸烂的伤口，用沾水的棉布轻轻将污秽擦掉，鲜血从破碎的皮肉渗出，将白布染成了黑红色。

“这明显是报复。”佟未央在一旁协助按住士兵，语气沉重地说。她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痛苦的脸庞。

“太可怕了。”齐尤希抬头看了一眼佟未央，眼神里流露出恐惧。

“我们的军队几乎杀光了所有还留在中兴城的人，把少数幸存者掳掠为奴，并彻底洗劫了整座城市。帝国显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可能同样会面临屠城的命运。”

“帝国人怎么这么快就杀回来了？他们不是正在打内战吗？”

佟未央摇了摇头，眉头紧锁：“不知道，确实很奇怪。以往他们都不会发起这样规模的反击，这次的情况跟之前感觉完全不一样。”

“你觉得，国王会派军队来救我们吗？”

“他会的。”佟未央坚定地说，但她的眼神却透露出深深的忧虑，“但可能军队还没来得及抵达这里，南屏城就陷落了。到那时，我们都会被杀了，或者被俘虏到帝国去。”

“援军可能赶不上了。”齐尤希照料的士兵突然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虚弱。“汗国的军队已经包围了黑河城，并且有一部分军队正向冷山城进发。附近所有可能支援我们的军队都被牵制住了。”除了腿伤，他的左眼也被戳瞎了，眼角还残留着黑色的血渍。

听到这话，齐尤希停住了正在清理伤口的手。她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士兵：“啊？真的？”

“我是察都督的卫兵，我听他亲口说的。现在，南屏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佟未央的目光从独眼士兵身上移开，转而望向灰暗的天空，心中充满了不安。她低声问道：“那汗国为什么攻击我们？”

“汗国的巴思阿兰可汗刚刚平定了标普城的叛乱，他们抓出了叛乱头目，得知是黑河城都督唆使的。在稍作整备之后，汗国军队就气势汹汹地杀到了黑河城。他们还在冷山城外部署了军队，打算堵截城里派出的援军。”

“那我们可能完了。”齐尤希用哀伤的眼神看向佟未央，佟未央则回以忧虑和无奈的表情。

从南屏城被围困以来，死亡的阴影就始终笼罩在这座城市之上。帝国军队每天都会从四面城墙外射入密集的箭雨，投掷巨大的石块，受伤的士兵和平民不计其数。

佟未央所在的神社只是众多收治伤员的地方之一，但即便如此，这里的景象依旧触目惊心。神社内显得凌乱拥挤，每个角落都挤满了等待救治的人。每天都有许多血肉模糊、遍体鳞伤的士兵被送入神社，也总有因伤势过重而死去的士兵被抬出神社。女巫实在无法照料如此之多的伤员，即使她们竭尽所能，也无法阻止伤员的死去。

关文琳的脸色凝重，她紧紧握住佟未央的手，告诫佟未央：“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能迈出神社大门半步。现在城里乱糟糟的，秩序正在逐渐走向崩坏。”

帝国军队的攻势愈发猛烈，他们投来的巨石砸毁了许多建筑。平民在惊恐中尽量往城中心聚集，躲避流矢和落石的威胁。权贵和富商则躲在府邸的堀室里，里外布有重重守卫，寻求庇护的平民能够找到的避难所寥寥无几，桥洞、地窖等坚固的建筑成为了人们争夺的焦点。那些没有找到安身之所的人，只能在废墟间徘徊，时刻面临着流矢和落石的威胁。

围城的第五天清晨，随着一声震耳巨响，帝国军队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他们向城内抛射火箭和火石。火焰迅速蔓延开来，城内的各处燃起连片火焰。燃烧的建筑散发出灼热的气息，火焰在空中肆意舞动。浓黑的烟雾迅速升腾，逐渐笼罩了整个南屏城，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恐惧。

佟未央站在神社的大门前，望着外面那片混乱的景象，心情沉重。人们不停地奔跑，逃离火海的威胁，却又无处可去。悲鸣声、呼喊声和哭泣声，此起彼伏。烟雾刺激着人们的眼睛，令他们难以睁开。许多人咳嗽着、嘶吼着、窒息着，试图把喉咙和胸腔中的烟雾驱散。

神社里一些重伤的士兵因为弥漫而来的烟雾窒息而死，女巫对此却无能为力。

终于，帝国军队那无休止的攻势暂时停歇了。在经历了数日的绝望之后，一些还能行动的士兵开始忽略了女巫们的忠告，自发地组织起来，成群结队地向南屏城中心的都督府进发。受关文琳的嘱托，佟未央和齐尤希跟随这些士兵，来到了都督府外，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

街道上，饥饿的野狗正在啃食着无人料理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血腥味。建筑已残破不堪，瓦砾散落在地上，路面血迹斑斑，破败的废墟中还冒着余烟，商铺和仓库也被洗劫一空。

随着士兵聚集到都督府门口，越来越多的平民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并逐渐加入了队伍。很快，都督府周围的人群变得密密麻麻，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绝望。

面对这样激愤的人群，都督府的卫兵显得十分紧张。他们举起了长枪，警惕地盯着自己的同袍，弓箭手则搭好弓箭，随时准备射向任何胆敢冲过来的人。然而，即便如此，这些防卫措施恐怕也挡不住来势汹汹的人潮。每个人都知道，一旦爆发冲突，后果将不堪设想。

佟未央的心中充满了忧虑，她紧紧地握住了齐尤希的手，两人相互依靠着，试图在人群中找到一丝安全感。

有顷，几个高阶军官和南屏城的耆宿站了出来，他们聚在一起，似乎正在商议对策。佟未央好奇他们在谈的事情，试图挤过人墙去听听。但无奈人墙太厚，她只能偶尔听到只言片语，像是“要求察都督解除围城……否则全城人都会死光”之类的话。

良久，脸上带着倦意的察宪云终于走出总督府。他的出现立即引起了人群的一片骚动，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察宪云微微颔首，向人群承诺，当晚就会去跟帝国和谈。

听到这番话，原本愤怒的人群仿佛获得了一线生机，渐渐平静下来，开始陆续散去。佟未央也感到了些许欣慰。也许，这场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次日正午，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这座饱受战火摧残的城市上。南屏城的街道上人喊马叫，喧嚣不已。齐尤希听到外面的动静后，心中生出好奇，便拉起佟未央的手，一同来到大街上查看个究竟。

阳光下，只见泽国军队的士兵们面色颓然，解除了那些俘虏的束缚，并且像对待客人一样护送他们往城外走去。这些曾经的俘虏相互扶持着，步履蹒跚地离开这座城市。与此同时，先前劫掠而来的财物也被一辆接一辆地装车运出城去，只是出城的车队数量似乎比之前进城时还要多，而且车上还装载了许多泽国特有的物产。

过了几天，南屏城逐渐恢复了平静。人们开始清扫街上的残破瓦砾，修复倒塌的房屋，埋葬逝去的亲人，努力收拾战争留下的创伤。只不过，心中的伤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愈合的。

这天下午，佟未央和齐尤希正在井边洗衣服。突然，齐尤希抬头看向佟未央：“花代姐姐，你知不知道前几天，那些出城的人和车辆是怎么回事吗？”

佟未央停下了手中搓洗的动作，思索片刻后回答道：“应该是察宪云向帝国投降了。他不仅释放了所有俘虏，归还了劫掠来的财物，而且还额外赔偿了很多东西。”

“嗯，嗯。我也听别人这么说。”齐尤希点了点头。

“这场战争对双方来说都得不偿失。战争总是让无辜者付出最惨重的代价，两座城的人们都遭遇了无端的苦难和悲伤。”

“我听说，带领帝国军队围攻我们南屏城的人，是刚从帝国内地平叛回来的安泰公。”

“从帝国内地回来？平叛？”佟未央感到有些惊讶，她放下手里的衣物，望向齐尤希，“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偶然间听到几位军官与女巫长聊天时提到的。说他先前在帝国内地平叛，刚回来就遇上中兴城被洗劫。一怒之下，他便直接率领大军包围了我们南屏城。不过，据说帝国皇帝下令不许攻入南屏城内，所以他们就只是围住了南屏城。但每天还是向城内射箭和投石，逼迫我们投降。”

“真是个厉害的人物。”这位安泰公的坚定意志和强大行动力，令佟未央不禁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