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再亮。
一个枯瘦的老头,跳着脚,破口大骂,甩着巴掌一下一下的扇在哑巴的头上,身上,腿上,打得他满院乱窜。
“你再敢来招惹小竹,我就把你打死!”
哑巴弯着腰,埋着头,露出谄媚的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被老头赶得仓皇逃窜,背影就像一只狗。
陈诺余光注意到潘程蓉已经在擦眼泪,也听到陈必成轻轻咳了一声。
情节慢慢的展开。
小竹给他送粥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恋爱。
但更多的是街坊邻居的嘲笑,同龄人的欺辱,那一双跨过脑袋的腿甚至只是一个缩影,还有无数的细节演绎着胡同里那个被集体霸凌的哑巴。
深夜的分手,黑巷里跌跌撞撞的身影,和无声的哭泣,构筑了这个胡同的最后印象——那是人性的黑狱。
陈诺此刻仿佛用两双眼睛在看这个电影。一双眼睛看到的是哑巴,另一双眼睛看到的是自己。
张一一曾经告诉他,每一次作品的创作,都是一次分娩养育的过程。不只是让人物诞生,还要让他成长,让他以你的身心灵为养料,最终长大成人,离你远去。
陈诺想告诉张一一,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
他从自己的身体里亲手一点点的凝聚出了哑巴的血肉,从情感里一点一点的编织出了哑巴的灵魂,他亲手从虚无中创造出了哑巴这么一个人物,然而他最终的目的却不是让哑巴和他密不可分,而是让哑巴拥有独立的生命,跟他毫无关联。
他是哑巴,但哑巴不是他。
陈诺思绪万千,而电影的情节在继续。
哑巴在与小竹分手之后,决定要建一所自己的房子。
他光着脚,走出了城,走到了山上,开始在地里挖房子。
先是用手刨,后来捡垃圾换来了锄头和簸箕,可刚有了一点进展,就被一场大雨毁掉了一切,不得不重新开始。
就这样,一次次的打击,一次次的重建。
哑巴的房子越挖越有效率,也越建越坚固,他学会了如何加固土墙,平整地面,让挖出来的房间更加像个房间,也学会了如何修建洞口的朝向以抵挡雨水的冲刷,还学会了从地里抓老鼠吃。
山野里一无所有,城市里应有尽有,但山野给与了哑巴所有,而城市剥夺了他的仅有。
最终,当哑巴向天吼出那一声绝望又愤怒的叫声时,陈诺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山野归还了哑巴被城市夺取的东西,但哑巴却要回城去了。于是最后,楼房里的城市姑娘夺去了他的信仰和希望。
这沉重一击,彻底击垮了哑巴。
他回到山野,从洞口爬进了他挖好的房子,躺在四面泥土的卧室里。镜头慢慢拉起,灰黄色的他仿佛与这片大地融为了一体。
镜头越来越高,穿过地面。然后观众第一次从空中看到哑巴的房子。
那是一个高高隆起的土堆。
哑巴的房子其实不是房子。
是坟墓。
是他早就注定的最终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