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实上,早在相互依偎时,已是对峙而立。
很快,李潇的长兄死于江烟里的谋算;江烟里的兵权,失于贵妃算计,而后眼疾手快地顺势而为,解了兵权,空顶着将军名头,算计来帝王微薄的愧疚,第一次真真正正参与了朝政。
一年又一年,一春复一秋。
江烟里的身体越来越坏,李潇的权力越来越大。
然而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平衡点,在于偏心世家的天寿帝,以及江烟里的老师兼谋主,钟妍华。
江烟里腰间的刀,李潇腰间的剑,都还不曾真正出鞘。
直到山陵崩,江烟里作为镇国长公主辅政,李潇在中书令以外,加官太傅,也有辅政的权力,都是天寿帝的所谓平衡之术。
新官上任尚要烧三把火,哪怕历来在先帝殡天后,一年不可改制改令,但她已经手执火炬,渐渐靠近世家高门。
寒光凛冽的利剑急需饮血,温柔克制的君子脱下皮囊。
从那时开始,无需等到白首相知,青丝结发的鸳鸯,从此刀剑相向。
而后刀剑加身,夺走李潇及其三族性命。
江烟里到底不愿意让李潇死于枭首——不提多年爱恨恩怨,他那么风雅漂亮的人,若是被枭首,该有多难看。
所以她送去了一碟绿豆糕。
还在那间小宅院时,有位老翁时常挑着扁担卖糕点,春时桃花酥,夏时绿豆糕,秋时桂花糕,样式并不精巧,却胜在新鲜。
江烟里有时候犯懒,早上不肯起床,李潇便会无奈地替她盖好被子,然后出门,等老翁经过时,三个铜板,买来一碟点心,她起床后便能垫一垫,免得回宫前饿着肚子。
她记得有一回,听见李潇在雨后的春风中,笑着跟老翁说:“我家六娘苦夏,偏偏又最喜欢夏季才卖的绿豆糕。”
老翁一般巳时末经过,而李潇即将在午时被枭首。
她偷偷离宫,一个人回到了小宅院,坐在长满青苔的阶上,靠着已经落灰掉漆的门,静静等着老翁经过。
正是夏季,她掏出三个铜板,买了一碟绿豆糕。
老翁记性很好,从前和江烟里只打过两三次照面,可还是认出来:“……哎呀,六娘这是探亲回来了?”
江烟里愣了愣。
三年前新皇登基后,她再也没来过这里,那又是谁告诉邻居……自己探亲去了?
江烟里鬓间素钗晃动一瞬:“……嗯,回来了。”
老翁兴高采烈:“那便好——你家二郎总念叨着你呢!要不是他说你探亲去了,大家还以为你俩……咳,回来便好!快三年了吧……二郎还是时不时买些点心,你们夫妻俩口味也像,都最喜欢绿豆糕……”
江烟里便耐心听着,而后像寻常妻子一般抱怨:“我不在家时,他也不肯打理打理门前青苔,门漆掉成这样也不管……”
老翁便笑了:“嘿,我也问过二郎!结果他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商量着办……哎呀呀,要我说,这就是犯懒了……”
江烟里沉默片刻,而后道:“我和他……要离开长安了。”
老翁愣了愣:“……好好儿地,离开长安做甚?”
江烟里温柔地笑了笑:“以前便说好了,等空闲了,去江南定居。”
说罢,提着绿豆糕,与老翁作别。
江烟里回到宫中,亲自拿出鸩毒,而后将糕点交给了常年在宫外的罗逐月——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人之一。
而后,她坐在桌案前,认真地处理公务,时不时饮茶提神,还召来几个官员议事过一回。
任谁也看不出她的心思,江烟里却觉得时间怎么这样快,刚一眨眼,心腹便来汇报,道是罪人李潇已经伏诛。
她有些小小的烦闷——只有一点点,不是难过或是痛苦,只是隐隐不悦,他没选择带有鸩毒的绿豆糕,还是身首异处了,多难看。
蠢货——
既然一心想让她记一辈子,那便该吃绿豆糕的,他当知道,是她亲自下的毒。
不过……遗言?
江烟里笔尖悬停,竟有些不安。
她不想听。
半个怨怪、憎恨的字眼,都不想听。
可却不自觉问,什么遗言。
“他说……”
“卿卿苦夏,但切记莫要贪凉。”
……笔尖久久悬停。
一滴浓黑得化不开的墨,颤颤滴落在她袖口。
江烟里捏着笔杆的手,却依然稳稳当当。
忽而,她笑弯了眉眼:“啊……这样啊,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故意叫她知道,他不舍得让她难过、憎恨半分,他到死都没有怨怼,他到死都还爱她——这比吃下绿豆糕,更能让她刻骨铭心。
他不会吃的,否则众目睽睽下鸩毒发作,便人尽皆知镇国公主亲自动手,而一个君王,不可以用这样的鬼蜮伎俩。
他愿意死得狼狈,在死前算计了最后一回,一句情人私语,让她心生爱怜。
是阳谋,可江烟里默许了。
求不来生同衾。
那便求死同穴。
他又一次折断了自己的风骨——非膝骨,非脊骨,而是颈骨。
做过世人眼中君子,做过卿卿手里棋子,昔日清风朗月的人用狼狈潦草的结局,拉开了江烟里与钟妍华的,第二局棋。
那是某个下雨的秋夜,萧瑟寒凉中,江烟里想起很多。
想起记不清面容的皇后,想起相依为命的兄长,想起两心相知的故人。
她微微一叹,坐在案几另一侧的人笑了一声,声音温婉:“殿下,此局是您败了。”
江烟里回神,看向案几上的残局。
钟妍华确实赢了,但她并不在意,有些漫不经心笑了笑,压抑住喉间痒意:“您毕竟是我的老师,胜过我……再正常不过了。”
秋雨绵绵,阴冷潮湿,江烟里的腿骨以及暗伤泛着疼痛,又不想叫人看出来,所以压下眉眼。
钟妍华却有些不满。
心想,江烟里不该这样——好像输给自己,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江烟里又不是不知道,江渊的中毒与死亡,都与自己脱不开干系;又不是不知道,她如今病骨支离的残躯,也是因自己撺掇出征、拦截药物;又不是不知道,她本不用这么快杀了李潇,是自己频繁干预。
既然都知道,却还逆来顺受——
钟妍华垂眼轻笑,长叹:“自从太子……臣倒是许久不曾和殿下对弈了。”
江烟里顿时心脏抽疼,不知是这话太诛心,还是秋夜的雨太阴冷刺骨。
但她仍是不动声色,仿佛没听见这话:“老师……我想,我是应当争一争那个位置的。”
——老师,您故意激怒我,不就是想听这个吗?
果然,钟妍华舒心地笑起来。
“要去争吗?”她的面容一半映着夜色,一半笼着灯火,既慈悲温婉,又恶意深深,“殿下,既然您已有了打算,不如……臣替殿下起一卦?”
静谧中,只听得见她摇落铜钱的声响。
片刻后,钟妍华笑了起来,目光戏谑看向江烟里。
此卦——潜龙在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