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小脚碎步来到大街上,正好遇到明文。
明文身后跟着个满脸皱褶的老婆子。张妈认得是城里最让人放心的接生婆,向她打个招呼。张妈年纪大了,素日里很少被外派出府支差。听说是为了颀英的事,明文遂让张妈领着接生婆去府里,自己去聚仙楼。
颀英生产的日子近了,明文将商号之事交代给牛四和张振汉打理,自己一有空就回府里,悉心地照顾颀英。昨日又接到电话,得知岳母要来,就更不敢再去忙别的。早上起来,他与颀英商量,去杂货铺取了若干日用送回府,接着又听娘的提示,提前将接生婆请来,让她住在府里,一门心思在府里候着。这样,即便到那紧要时候,也不至于像雪晴那回显得手忙脚乱了。
此时,尚不到饭点,饭店里并没有客人,显得冷清。绵上人不多吃鱼,餐桌上的鱼都是从汾河里捞来的,有草鱼也有鲤鱼。听说要现做,老板不敢怠慢,立刻让后厨从刚送来的鱼中捞一条最大的,加心刻意去做,一边吆喝着上了热茶,陪着明文坐等。
正坐着,有筑路工段的前来订餐,老板喜笑颜开去应酬。明文一旁听着,原来是省里派员前来,要验收绵上路段的工程,为下一步通车预作准备。那人是工段计财处的管事,在城里办事,顺路来预订明日中午的包间。他认得明文,办妥了事,过来寒暄。斛家与工段之间的纠纷,他显然十分了然,谁知道他是真情还是假意,说不管怎样,修路这事上,斛家功不可没,将来典礼,少不得要披红挂绿表彰。明文听了只有苦笑。再怎样又能怎样呢?
说起曾帮过自己忙的白发先生,管事的说,那是个好人,可惜没几个人待见他,他自恃捧着阎督军的尚方宝剑,挡了许多人的发财路,人家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齿。现在路也快修成了,车也快通了,用不着他指手画脚了,前几天被调往南路,临走之时,没有一个人给他送行,身单影只地去了,可乐见做人还是圆融些好。说实话,当初,若不是他撕破脸争取,你家那点钱想要回来,得等到猴年马月。
这当儿,又来了订餐的。是县里的通讯员。
“少东家来订餐么?”
没等明文开口,老板先接上了话头:“少东家惜亲亲,给少夫人开大荤吃红烧的鲜鱼。”
通讯员鼻子抽一抽,说:“呀,真是怪不得呢。你老人家这里的糖醋鱼,闻着馋人,吃着爽遛,明日宴席也给上一条。不过要清蒸的,周县长不太喜欢醋溜。”
明文哼了声,不无调侃地说:“你倒是机灵得很。十个刘三桂拾不到你的脚后跟。”
通讯员说:“刘三桂算老几?他是前县长的人,现在早就吃不开了。若不是凭着有隔山探海的亲戚,周县长早就把他那所长抹掉了。”
通讯员和那管事聊起来,明日省府来人的时间、人数都对得上,怀疑他们接待的同一拨贵客,却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人物,值得工段和县府这么重视。明文暗暗也想,明日大约午时,岳母和岐贤一同回绵上,据说也有省府的陪同,莫非这几桩事都撞一起了么?
后厨做好了鱼,送到前边来。果然色泽鲜丰、香气扑鼻,令人口舌生津。明文让小二装了食盒,提着出了聚仙楼。他满脸悦色、脚步匆匆地往府上去。此时的他,心里只有颀英,只有那即将降临的生命。这个小生命,会是个男孩呢,还是个女孩?明文第一念,当然希望是个男孩,传宗接代靠的就是男孩,男孩子多才能叫人丁兴旺。他接着再一想,女孩有什么不好!女孩也好呀,儿女双全不也是最大的福气吗?父母对叔父家的两个女儿那么待见,不就是因为他们没生下个女儿吗?家有三枚女,赛过老财主,这不也是人们常常叨在口头的话吗?不过,这些都还不是明文令最兴奋的。自颀英怀胎,他心中悬着的那块就放稳当了。颀英能生育,本身就是最大的幸事。她能生一胎,就能生二胎。她能生男孩,就能生女孩,还用得着自己发愁吗?
他心中偶尔也窜出这般念头:当初,若非颀英不开怀,他也许就不会娶雪晴,也就不会委屈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做别人的偏房,或者有缘的话,他认她做义妹也是好的。后来,千人万人中,他遇到她,他喜欢上她,他毅然娶了她。这固然是因为真心喜欢和待见,可怎能排除对雪晴来说如此猥琐的理由呢?他庆幸自己生命中遇到的这两个女人,她们彼此相敬如亲姐妹,一个甘愿处下,一个从不恃强凌弱,她们一样恪尽为人妻、为儿媳的本分,人前人后没有半点闲言碎语,真是难为了她们!一切皆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街上渐已热闹起来。明文边走边想,此刻的他,仿佛突然成了这个小县城的局外人,与市井的闲散从容形成鲜明的区分。他的行走,轻快又急切,仿佛怀着无限美好的梦想,穿越在一段异样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