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最前边的是黑脸大汉、红脸大汉和另外几个后生。他们被粗麻绳绑着,赤裸的上身冻得发紫。一位古稀老人高举着写满血字的陈情状站在他们后面。后面,众人身边放着大小不等、缀满补丁、装着粮食的袋子。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县府大门,等青天大老爷出来。
那是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张张营养不良而呈现菜色的脸,一张张愤懑不平的脸,一张张几近绝望的脸。他们中间,也有瘦骨嶙峋、完全应该和富家子弟一样走进学堂的孩子,他们遵照大人吩咐跪在那里,眼睛却时不时瞅着身边的粮袋。那里面装着的,是只有这两天才吃得到、热腾腾香喷喷的白面大米饭呐,比他们一年四季有一顿没一顿,粗得糁牙的玉米面高梁面,比他们在野地里采摘的甜苣,树上打下的槐花、剥下的榆皮不知要好吃过多少倍啊!
路人都停了下来。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与跪在那里的人有着相同或相近的可怜的命运。他们惺惺相惜,不约而同、默契地围拢过来,用自己的身体为那些同样可怜的小人物们挡一挡刺骨的风寒。
最终打破宁静的,是婴儿的哭声。
一位母亲紧紧抱着个婴儿。她衣襟半开,将孩子贴身包在里头。泪水无声,沿着她因长期饥饿而塌陷的脸颊往下流,落在衣襟上,结成了泪冰。同样瘦骨嶙峋的婆婆拥着袖、跺着脚埋怨儿媳妇:“不让来偏要来!把俺心肝冻出个三长两短,俺也不活了。”
魏拐子带人赶来,大门口排开一字队伍。魏拐子威吓道:
“狗不理抢劫财物,犯了国法。你们中间有伙同作案的,政府开恩不追究,已是仁至义尽了,竟然还敢聚众闹事,难道你们就不怕王法吗?”
举着陈情状的老人上前几步,说:
“俺们宋家圪嘴老少众人进城来,不是闹事,也不是要造反,只求官爷放掉俺们村长。分到各家的粮食,俺们都带来了。村长是为俺们好,俺们就是饿死,也不能让村长替俺们顶罪啊。”
魏拐子背抄着手在人群前来回走动:“你们既肯交回粮食,足见有悔过之心,魏某人的心肠也不是铁打的,政府宽宏大量,免你们伙同和窝赃之罪。但是,狗不理身为村长,知法犯法,即便我有心饶他,国法却饶他不得。大家听我劝,放下粮食,趁早回去吧!”
人们站在原地不动。老人继续哀求道:“若是有吃的,我们也做不出这事,我们是被迫无奈呀。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愿意为村长作保,求官爷法外施恩!如官爷不答应,或者把我们大家都抓去坐了班房,或者我们跪死在这里。”
魏拐子喝道:“你这是威胁吗?”
红脸大汉和黑脸后生站了起来:“村长受我们几个胁迫,才犯下重罪,我们才是元凶首恶。若能把村长放了,俺们几个受千刀万剐,绝无怨言!”
举陈情状的老人向四周的人拱手施礼:
“众位乡亲,去年和今年天气大旱,粮食几乎绝收,可捐税摊派却照收不误。俺村长因为征收摊派赋税,得罪了全村人。老少爷们给他起个绰号,叫他狗不理。狗不理是啥?是连狗都不待见、不搭理的人。为啥?不就是因为他给官府摧款收粮吗?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俺们村长办事公道,从不谋私,当了两年村长,还和原来一样穷。粮荒,他一样吃野菜啃树皮,八月十五那天,他是被人从地里抬回来的呀!咋地啦,饿的呀!要说这次抢粮,宋家圪嘴的老少谁敢说不知不晓,那是昧了良心。俺们村长这样做,是不想让老少众人饿死在年这边啊。”
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几天,俺们有吃的有喝的,就是心里堵着。俺们能吃得下去吗?咱庄稼人本分,做下违背良心的事就脸红,就睡不踏实。俺们这是被逼着上的梁山啊。村长用心待大伙,俺们也不能把良心别在裤腰袋上。不就是没吃没喝吗?俺们就是饿死,也不做亏情人!现今,庄稼人还只是忍着捱着,真要都过不下去的时候,那就离官逼民反不远了呀!”
围观的人情绪越来越激愤,高喊着要郭知事出来,还有胆大的,拿冰坷垃往魏拐子身上扔。魏拐子站到高处,举着手枪,扯开嗓门朝着围观的人喊叫:
“没事的人都走开!”
“再瞎起哄,我把他吃饭的家伙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