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接连射出六次,共消耗了十八支利箭,在背后箭筒中仅剩一支箭时,他不得不立于靠近湖心的扁舟上闭目静心。
他细细感受着脚下的水流,仿佛与湖水融为一体,察觉着极其细微的变化。
这变化很均匀,湖底反复涌动着一股浪潮,浪潮的方向并不稳定,时而急转,时而侧涌。
突然,一庞大的身躯跃出湖面,在空中乍现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这是天地灵气孕育出的杰作,也是唯有秋篁谷才能滋养出来的生灵。
随后,它重重地落入湖中,一时间激起千层浪涌,使得九艘巨大的画舫瞬间弹离湖面,又在百丈外落下。
只在片刻,画舫和扁舟组成的阵型已全被打乱,沈安若也在紧抓着画舫木栏摇摇欲坠。
若不是她将“凌霄铁枪”绕过木栏作为支撑,恐早已成为秋篁神的食物。
齐麟来不及多想,只能连踏扁舟,又在空中拔出腰间的“蛇吻太常”劈碎前方扁舟,用脚尖连点着散落的木板,纵身揽住沈安若的腰身,一个蹬腿便跃至画舫之上。
“安若,你先回岸上,这怪物实在太大,就连我都没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那是...那是一条大鲤鱼吗?”沈安若似还没晃过神来,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整个身子也冰凉无比。
她又猛地打了个激灵,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夫君,我们不灭神了,好吗?我们现在就离开秋篁谷,好吗?”
话落,她的眼波也开始流动,终成泪目,紧眉苦涩。
齐麟将其拥入怀中,用下颚紧紧地抵住她的头顶,左手放下长弓,极快地抚顺着她的后背。
“安若...你知道我们和普通百姓有什么不同吗?”
他的声音很柔,柔得像春水,亦柔得像情话。
他很少这般与沈安若讲话,就犹如一个孩子一样不到做错事时,也绝不会认错。
当然,他并不是在认错,但,沈安若无端受到惊吓,且还全为帮他所致,他又怎能全然无错?
“安若...在这北疆之内,任何百姓都有逃离的权利,唯独你我没有...”
“因为,你我一逃,北疆必成人间炼狱,再无了主心骨,也再无了信仰。”
“信仰,是这世上多么可怕的力量呀...它可以将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塑造成神;也可以将神挫败得一文不值,任人踩踏。大襄可以没有齐麟,但,北疆却不能没有齐麟。若换成大逆不道的言语来表述,那便是大襄可以亡,北疆绝不能亡。”
沈安若轻轻直起上身,一脸迷惘地凝视着齐麟,其眸光纯净犹如婴儿。
婴儿会对万物充满好奇,但,她看向齐麟的目光却未带一丝好奇,反倒全是顺从。
“夫君要反了圣上,自立为帝吗?”
她这话不是在质问,更不是在指责,而是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只要答案能够确定下来,那她在心中自也有了明确的目标。
齐麟淡笑摇头,“安若...从今以后,你可以将自己看作北疆的皇后,而,大襄的萧文景也不过是我们的盟友,他强于我们,所以我们要向他俯首称臣。”
“不过,也只是俯首称臣,无论到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失去北疆一寸土地,亦不能使北疆百姓受到点滴屈辱。”
他忽地缓叹,侧脸望着湖面上再次翻涌而起的惊涛骇浪,接着说:“世人多将“中庸”理解为“不争”,也多将“明哲保身”视为“识时务”,总认为有些事就算自己不去做,也终会有人去做,却并不知置换成另一人后,就会全然更换天地,再无昨日余温。”
“有些事我们是逃不掉的,就如眼下的北疆一样,我齐麟根本不需要手握虎符,便就能调动三十八万镇北军,亦不需要依靠镇北王的名头来使北疆百姓信服。只要我姓齐,只要我是齐烈和顾英鸢的孩子,他们就会视我为信仰和希望。”
“与生俱来的权势虽能在一出生时就能被人捧至最高点,却也肩负着一生都甩不掉的责任。因为,除了我们,北疆百姓已无人可信,就算横空出世一位绝世帅才,也难以收服民心。”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虽是陈胜所言,却也是一句无奈之语。倘若,太平盛世,人人丰衣足食,谁人又愿造反呢?假如有名正言顺的君主,且君主尚有救,未到罪大恶极之时,谁人又会造反呢?”
“纵使造反,又该拥立何人?张三固有丰功伟业,可那李四却也有盖世之功,王五更有不可磨灭的功劳,三人皆无皇族和王族血脉,亦无名正言顺的声望,最后也必会互不相让,彼此攻伐。”
“所以,安若...你我的存在并不是要反叛大襄或是一统天下,而是要避免北疆群雄并起,争个你死我活。通常,百姓是不问原由的,谁对他们好,他们就会跟随谁,恰恰又是这一时的好,反而能要掉他们的性命。”
“我们既为北疆之主就该有不畏不惧的魄力,就拿眼下之事来说,若你我离去,对这湖中的精怪不管不顾,那又有谁来管呢?”
“没人管,百姓会生怨;有人管,百姓则离心。无论是生怨,还是离心,所毁的都是北疆基业,你我亦是罪魁祸首。”
他缓缓扶正沈安若,使其舒适地靠在木栏上,随之绽出着迷人的微笑。
“沈安若...你就在此处为我打气好不好?我需要你陪着,也渴望在每个回眸的瞬间都能看到你的笑脸...”
一语即落,他的眸光也赫然冷绝,似有毁天灭地之势。
只见,他握起长弓,跨步发出了最后一箭,随后侧扬“蛇吻太常”,再次朝湖面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