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月道:“我敢让他站在这里,就有我解决麻烦的办法,不劳娘娘费心。娘娘和殿下既然冒着风险来了,不妨长话短说。”
顾平君也听过江湖上的传言,景明月和景阳川长的并不像,但是言谈举止如出一辙,尤其是岿然不动坐着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就凭借这样的身姿神态,顾平君就能相信,陆寒渊此刻站在这里,就是景明月的有意为之。
“抱歉,是我失礼了。”顾平君对景明月欠身致意。
一直沉默不言的萧守义起身,对景明月躬身抱拳:“晚辈萧守义,冒昧来访,只求景大人指条明路。”
萧守义是废太子萧明朔的嫡长子,萧明朔被废之后本人及其亲眷一直囚于冷宫之中。萧明朔死后,靖宁帝虽然给了萧守义吴王的爵位,但既不赐予封地,也不授予官职,只是一直圈养在京中,平时从不过问,俸禄也少得可怜,却总是在每逢祭祀之时将其带在身旁,让他履行嫡长孙的义务。
靖宁帝此举无疑是日日夜夜将萧守义放在火上烤,成为各方势力的活靶子。
按照立嫡立长的礼制,萧明朔虽然被废,但未被贬为庶人,依旧名列皇室。萧明朔的生母裴皇后依旧是靖宁帝唯一的正宫皇后,萧明朔的嫡长子萧守义便理应是大坤帝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然而相比胶东王、镇西王及桂王这三王,萧守义不仅过于年轻,且没有任何封地势力,靖宁帝对其态度亦晦暗不明,朝堂之上不会有人甘冒如此巨大的风险,在这场夺位之争中身家性命押在萧守义的身上。
萧守义虽无夺储之力,却有为储之名,依旧是九五之尊路上的绊脚石,他的人头非常适合作为向未来皇帝邀功的投名状。
景明月玩味将目光在顾平君和萧守义身上来回逡巡:“这微臣就有些看不懂了。顾昭仪想让微臣救桂王,微臣能理解,那为何今日还亲自冒险来替吴王说情?九五之尊的位置可只有一个。”
“大人误会了,我想要的明路,是活下去的同时,助桂王叔登上大宝,而不是自己成为皇帝。”萧守义急忙辩驳。
陆寒渊闻言心中惊诧,他知道桂王和吴王结为同盟联手对抗镇西王和胶东王,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吴王竟然愿意直接放弃皇位,拱手相让与桂王。
景明月微微挑眉:“胶东王和镇西王都和废太子的死脱不了干系,并且费尽心思地想要将你斩草除根。与废太子交好且一直在庇护你的唯有桂王,于是你们二人结为同盟。你是想着就算登不上那个位置,只要襄助桂王一臂之力,废太子便可翻案,你亦可以安享荣华,做你的闲散王爷。”
景明月一语道破三王和萧守义之间的复杂关系:“你虽然无权无势,但你嫡长孙的身份便是萧明鼎最大的助力。你愿意将皇位拱手让与谁,谁就是名正言顺的新皇;你要是不愿意,谁要是想谁杀你,谁就是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
待景明月终于停下不再言说之时,萧守义方才开口:“大人有一处说错了,一处说漏了。”
“哦?哪处错了?哪处漏了?”
“我和三叔之间并非只是单纯的结盟与利益交换,亦出于叔侄情谊。萧明盛萧明安名义上也是我的皇叔,却陷害我父,还屡次对我痛下杀手罔顾血脉亲情。在此世间,唯有三叔是我值得依赖的至亲。”
少年的言语越发激烈,神情也越发坚毅,“我愿助三叔,也并非只是出于情谊和生存的考虑。三位王叔中,镇西王褊狭自私,气量短小,可共苦不可同甘;胶东王骄傲自负,奢靡无度,决不是明主之选。唯有三叔雄才武略兼备,堪当大任,是我大坤中兴之望。”
“你评价了你的三位叔叔,那你如何评价自己?为何你不愿自己成为大坤的中兴之主?”
景明月的话如钢刃,一寸寸地将萧守义的肌肤皮肉切开,在来回剐蹭着裸露着的森森白骨。陆寒渊已是见怪不怪,景明月总是能单刀直入人心,顾平君却是遍体生寒。
顾平君不了解景明月,但历任衡阳掌院皆非等闲之辈,所言所行皆有其目的,挑拨萧守义和萧明鼎之间的关系对现在的局势,甚至对景明月自身都没有半分好处,顾平君能找到景明月这么做的唯一理由是出于对她的厌恶。
厌恶她负心薄幸贪慕荣华,为了家族权势,抛弃青梅竹马的师兄,成为靖宁帝的妃子,却一再利用师兄和他的徒弟,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子登上天下至尊之位铺路。
不怪景明月厌恶她,顾平君也厌恶如此面目可憎的自己。
“我对自己有清晰的认识。当时东宫之祸,三叔一直劝我早日离开京城方为上策,我却抱着一丝侥幸迟迟不走,才导致今日如笼中困兽板上鱼肉的困局。”
萧守义回忆往事,眼底尽是悔恨:“我优柔寡断不堪为君,不比三叔雄才大略,当断则断。大坤如今百废待兴,需要一位有铁血手腕而不失仁慈的君主来完成中兴重任,我远不及三叔,唯有倾尽所能,助三叔一臂之力。”
景明月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萧守义面前,少年的瞳仁中掩映着东宫的刀剑与鲜血,冷宫的萧索与落寞,最后汇成熊熊的烈火在燃烧,他渴望活下去,渴望为废太子萧明朔翻案,渴望能重见一个大坤盛世,只可惜势单力薄,没这个能力。
有希冀和信念是好的,景明月只是遗憾那么多的鲜血教训都没能让这个少年认清现实。
皇位是个吃人的猛兽,他一旦把皇位继承权拱手让人,之后岁月,生死便全由不得他自己了。即使是他最信任的萧明鼎继位,亦是如此。
“想清楚了,一旦踏出这一步,没有回头路。天下想要杀你的人很多,我不是大罗金仙,护不得你百邪不侵。我为你指的路,只能说比你现在的处境好一些,但其中腥风血雨也绝不会少,能不能活着把路走完,全靠你自己的造化。”
“如此,已是感恩至极。”
“不久之后,我会送你一个机会,你顺着我给的水,把船推出去就可以了。要是这个机会都抓不住,那你活该被囚死在这皇城之中。”
景明月说的话冷酷绝情,甚至基本等于什么都没有说。萧守义大概只能听明白三五分,不久之后,到底是多久?难道是这几天里朝堂内外还有什么变数?
景明月不再理会萧守义和顾平君,独自迈出会客厅,站在屋檐下,看着檐下铜铎摇晃的弧度,听四下草木的声音,有杀意由近及远,自四面八方而来。
景明月无奈地摇头叹息:“暂时走不了了。”呼出的热气在夜里化作白色缥缈的雾气,攀附着铜铎不断向上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