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8月10日上午，集团公司在五楼小会议室召开行政工作例会，集团公司领导班子，各部门、子单位、分公司一把手参加，会议由集团公司总经理刘积仁主持。这是刘积仁来到集团公司召开的第二次月度行政工作例会。上个月五号，市建委政治部孙云龙主任陪同他到房产集团来报到，宣布他任职房产集团总经理。到今天也就一个月零五天。七月份的行政工作例会虽然是他主持，但他只当“听”长，一言未发。这一个月来，他马不停蹄、日程满满：除了参加市政府、市建委的有关会议、活动，还要到市发改、财政、国土等权力部门“拜码头、跑门子”，剩余的时间几乎全部安排工作调研，熟悉情况。
房产集团的领导层实行党政分设：原来的总经理五月份到龄退居二线后，按照市建委的一般惯例，总经理岗位应由党委书记郑义平接任（企业实行行政首长负责制，虽然党委书记与总经理平级但行政领导是单位的实际一把手）。郑义平今年44岁，部队副团转业到房产集团任副总经理，后来又调到市房地产管理处任副主任，两年前调回房产集团担任党委书记，熟悉情况又值年富力强，本来是总经理的最热门人选。郑义平表面上不露声色，其实内心踌躇满志，背后拼尽全力找人脉关系，四处请客送礼托门子，大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架势。不料七月初市建委党委会开好，出人意料地选派了规划处常务副主任刘积仁担任房产集团总经理，令人大跌眼镜。刘积仁比郑义平小九岁，今年三十五，学规划专业的老本科生，是市建委孙昭贤主任的红人。这对郑义平来说不啻是一记闷棍，这么一个年纪轻、资历老、关系硬的总经理横梗在前面，自己还有什么上升的机会呢？严重的挫败感令他的心情跌至谷底。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研，刘积仁对集团公司的业务板块、经济状况和人员情况有了大致的把握。房产集团历史沿革长远，前身最早可以追溯到解放后成立的房产管理委员会。职能职责繁杂，主要有三大业务板块：一是承担全市公房管理工作，负责市区范围内遗留的老旧公有住房（公租屋）管理；二是承担全市房地产住宅小区的物业管理；三是负责房地产商业开发建设。内部机构设置叠屋架床、职能重复，人员队伍规模庞大，许多部门人浮于事，薪酬体系搞平均主义、吃大锅饭，中层干部年龄结构老化、学历知识层次偏低，而且各种裙带关系众多，人际关系复杂，管理漏洞和浪费的情况十分严重。总的来说，刘积仁感到，对这样一台庞大陈旧的老机器，小修小补不能解决问题，必须大刀阔斧改革才能让它焕发生机。
公司行政工作例会的基本套路是：先由各个部门、子单位、分公司汇报一个月来的工作情况，存在问题和下步工作打算；然后由各分管领导补充情况、对分管工作提出要求、做出安排；最后总经理讲话。整个上午都是各部门一把手琐细啰嗦的工作汇报，有的老中层干部热衷于自我表现，详细地汇报自己如何身先士卒、靠前指挥、解决问题，每一件、每一桩做过的事都要添油加醋地丑表功一番，使得整个会场陷入到空洞、无聊、繁琐的茫茫沼泽之中。室内凉气充足，烟雾腾腾，饶是刘积仁耐心好，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摸出一支“软中华”香烟自顾自点燃，烟雾熏得眼睛一阵不舒服，只得摘下眼镜，招手示意办公室的同志把窗子打开一些。待一位汇报的同志刚结束发言，刘积仁果断掐灭了手上的香烟，说道：“现在快十二点了，上午的会议先到这里。下午1:30继续在这里开会。”
下午会议开始前，刘积仁先简单开了场：“同志们，请大家汇报的时候注意时间。会议么，也要讲求效率。会议的主要目的是研究问题、解决问题的。月度工作例会，是考核各单位、各部门每月的计划目标是否完成，完成了就OK；没完成就找原因，遇到了什么困难问题导致计划完成不了？是你们的主观原因？还是存在客观困难？又或者是计划本身不合理？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是说你讲的越多就证明你工作越好。‘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是深圳人喊出的改革口号，很科学么。浪费时间就是浪费金钱，不讲效率就是浪费生命。我们企业的时间和精力要更多的放在解决外部矛盾困难上，内耗要尽可能地降低。一个公司例会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我看国务院的例会也用不了那么长么。所以，接下来大家汇报的时候把做了什么都数据化，是否按计划完成简要说一下即可，重点是需要解决什么困难，做过什么事、已经解决的问题就不要在会议上展开说了。”整个会场一片寂静，他眼睛转向行政办公室主任黄选刚，“黄主任，今后办公室注意一下，每月的行政例会时间必须控制在半天之内结束。”
“好的，好的，刘总！”黄选刚殷勤地点头赔笑应承。
郑义平扫了一眼黄选刚，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黄选刚显然注意到了郑书记的眼色，心里一紧，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化了。
“继续开会！”刘积仁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荷园小区项目的前期准备工作推进很不顺利，原定计划六月份动工，可现在都八月上旬了，施工图纸还没有出齐，有的图纸还在修改调整，这就导致施工许可证迟迟批不下来，没有施工许可证意味着即使其他条件具备也不能施工。这件事已经引起集团公司高层的关注。
施科长在例会上汇报了四个开发项目的进度情况，对荷园小区项目的计划调整为九月份办理好施工许可证并开工。还没等施科长汇报结束，刘积仁插话了：“荷园小区为什么到现在还开不了工？上个月例会你们就汇报原定六月份开工推到计划7月底开工，现在8月份了，反倒要调整到9月份开工，计划一而再再而三地变，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原来主要是电力局那边涉及到几根电线杆的迁移问题卡住，七月份这个问题解决掉了。现在主要是设计院那边的施工图纸没有出齐，施工许可证也因此卡住发不下来。”施科长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制订计划要一揽子考虑问题。不是这个月是什么，下个月是什么，九月份会不会冒出什么新问题来再推迟？！而且这个问题上个月已经说过了，你们采取了什么措施来解决？”刘积仁的话里透着威严，虽然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语气，但实际上在旁人听来已经十分严厉了。
“设计院的对接主要是总师室负责，不是我们工程科的责任。”施科长毕竟是中层干部里的“老兵油子”，面对新来的刘积仁并不怵，直接把锅甩给了总师室。
刘积仁沉着脸看向总师室主任张新宇。
“这个情况我们多次对接了市建筑设计院，他们确实在加班加点赶图纸，一个是我们设计合同的交图时间还没到，一个是他们分管院长也说了，对我们集团的业务他们是很重视很帮忙的，已经出具的建筑施工图的图型、图号都已齐全，无非是水电暖这些配套图纸还没出全，但不管是办施工许可证还是做基础施工都是不影响的。刘总，这个事情我们总师室也有责任。明天开始，我每天去建筑设计院分管院长的办公室上门催图纸，什么时间出齐我什么时间回公司！”张新宇赶紧解释道。他四年前作为高级工程师从外地人才引进到集团公司，一直担任总师室主任。四十五岁的年纪已是头发花白，微胖的脸上却保养的白白嫩嫩，形成巨大反差。总师室牌头听着高大上，其实只是个闲职养老部门、清水衙门，主要做一些技术对接工作，比如新技术、新材料、新工艺的推广，参与一些诸如图纸审查、工地质量安全检查、结构验收、竣工验收之类的技术性工作，除了他，还有三位比他年纪还大的工程师混混日子，在集团公司部门里没什么存在感。张新宇的这番辩解和表态，使得刘积仁的脸色大为缓和。
此时，集团分管房地产开发条线的副总经理王荣坤开腔了：“这个事情主要是外部矛盾。就是刘总刚才说的，工程科和总师室不要推诿扯皮、不要搞内耗。要分头负责：总师室顾牢设计院出图这个关键环节，限期把图纸出齐；工程科盯紧市建设工程质量安全监督站，抓紧把施工许可证早日办下来。”王荣坤四十六岁，是集团排名第一的副总经理，分管的是权力最大的房地产开发条线，在集团公司领导层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本来这次领导层调整，他也是“望西都、意踌躇”，原指着郑义平接任总经理，自己可以顺势递进到党委书记岗位上解决掉正科，或者组织上另有重用的意外之喜也未可知。结果不想“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被刘积仁这个“空降兵”一压到底，原地不动。因此，内心对刘积仁的到任也诸多不满，十分抵触。荷园小区迟迟开不了工这个事，工程科、总师室其实都多次向他做过汇报，但这两个月他哪里有心情管这些烦心事，一推一拖，事情就耽搁了。这番表态，把矛盾推向外部，首先摘掉了自己的责任。貌似提出了严肃的要求，其实仍是泛泛无所指。讲完这番话，他不自觉地与郑义平碰了一下眼神，又很快分开。
对这些人的小心思，刘积仁心里明镜一样清楚：队伍不好带，尤其是像他这样的“空降兵”，原先没有根基、没有嫡系人马，一来就触动了其他人的利益，这不是急切之间可以解决的，不急，慢慢来。但工作上的事，确实等不起。刘积仁接着王荣坤的话说：“就按荣坤总的意见办。张主任，你盯住设计院，一周之内，必须把图纸出齐；施科长，八月底前必须把施工许可证拿下。荷园小区是明年底要申报全国示范住宅小区金奖的项目，这是是市建委党委会研究确定的目标，必须完成，不容更改！而且，为这个项目公司投入了多少？别的不说，光土地款就交了6000万！六千万拖一天的利息是多少？！大家想想，施工合同工期是500天…”
“刘总，合同工期是480天。”施科长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
“好，480天，也就是一年零四个月时间。从八月底算起，正好是到明年的年底。这里面还有一个月时间要留给省里来预验收。同志们，时间不等人啊！这个项目必须在八月份全部开工，工期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大家按照这个目标去倒排工作计划。不论什么原因、不管是谁，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查哪个环节；哪个部门出了问题，就查哪个部门；哪个人出了问题，就追责哪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