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贵客,大可不必拘谨。”
太子妃神色黯然,低喃着:“对啊……吾是贵客……”
顾琀垂眸:“要做朋友?”
太子妃没有回话。
会心一笑,轻拍她的肩膀,她抬头时,又转去另一边了,手肘轻倚着她柔嫩肩头,辞色轻佻,地痞搭讪一般:“细皮嫩肉的小娘,要不要留下一起吃个饭?”
太子妃愕然,红了眼眶,随即破涕为笑,呐了声:“要!”
宇文皇朝尚东、右为尊,餐礼又以面门为主。太子妃是殿下枕边人,将母仪天下,私下出会,应让坐主位,否则不敬。
并无外人,方桌摆下,顾琀先面门坐定,太子妃听顾琀主意,欣然坐在右边。同一条凳,同样面门,仍是主位,不坏规矩,又不疏离;女子之间,同坐不背礼俗。左手是白发宁久,颜秋座位临门。
顾琀口轻,偶尔会客,饭菜多是颜秋操办,能调众口。
为免隔墙耳目,餐桌拖进二门,摆在演武场边。
“能喝点?”
太子妃望月入痴,闻声回神,迟疑片刻,微微颔首,笑得腼腆。
顾琀不知何处搬出一个坛子,扯去坛封,清甜酒气溶在月光里,余下淡淡的桂香。
“吞不得烈酒,也就不做。只有这个,稀得糖水一般,不嫌弃吧?”
“怎会。”太子妃笑靥如花。
“肉来咯——”颜秋风风火火端着木盆上桌。
顾琀张望一眼,打趣道:“中秋还吃明视,不怕月神降罪?”
颜秋山匪般斜坐,一脚踏在条凳上:“干她甚事”
察觉宁久侧目,端正了坐姿,嘴依旧鼓着:“又没吃她家兔子。”
太子妃勾唇,巧笑倩兮,看笑了顾琀;宁久看都笑了,扯扯嘴唇,皮笑肉不笑,算是跟着笑过;颜秋原先撅嘴,看宁久表情滑稽,也被逗笑。四女笑在一处,院子都明媚些,与桌上水盆一起,盈满月光。
颜秋年长懂事,知是贵客。只是不太规矩,伸手撕了条兔腿,递到太子妃碗里。
太子妃微微错愕,眸子愈亮。
这样也好。
顾琀感慨。
颜秋又撕下另一条兔腿,给了宁久,神色认真得过分,哄小孩般:“吃兔腿,涨腿功。”
太子妃又笑。
她笑过几次了?眉尾下垂,眉心竖纹浅淡,这样美的眉眼,平日蹙了多久?
顾琀呆呆出神。
颜秋自来熟,与太子妃攀谈。不知名字。只叫“仙女姐姐”,逗得她合不拢嘴。
聊起吃食,二人开了话匣,颜秋谈经验,太子妃谈见识,万语千言。
提及哪样月饼好吃,颜秋定要悄悄给宁久拿一个。面前盘子堆起小山,宁久歪头,眉头耸动,微微皱起,竟然有些委屈。
顾琀只看着,慰心,欣慰。
凭碎语交心,大抵是女人们间的乐趣。
清冷要强又顾忌他人的性子,宁久像未涉世的她,还是个女孩;添了宁久,颜秋内里的性子也反出来,有些蛮横的照顾,像个不讲理的掌家妇人,也成了女人。
真好啊,都会是女人……
是啊,被逼成男人的不幸女人,世上有她一个就够了……
怀玉,是玉只在怀,不在外。
因为不能。
夜色愈浓,孩子们乏了,先各自伏在桌上。
回到二人独处。
随口问起:“中秋出行,宫里不会寻你?”
太子妃神色黯然。
急忙换了问题:“宫里是怎样过?”
举目思索,如数家珍:“会赏灯,会舞龙,会看花,会燃烛到河灯里,放进渡云泽……”
忽然起身,牵起顾琀,像急于分享糖果的孩子:“现在渡云泽应有灯船,以汝眼力,或许看得到!”
顾琀险些噎住:“我又不是仙人……”
“也对……”太子妃坐下,撅起嘴,有些幻灭地趴在桌上,嘟囔道,“戏本里说怀玉将军目力百里呢……”
才想起松手。许是薄酒发劲,两人面上皆是微红。
无言。
“汝……多大了……”惊觉冒昧,太子妃连连摆手,“没有冒犯之意,吾只是好奇……毕竟听久了传说……”
“无妨,”顾琀笑笑,“刚臻六八之年。”
太子妃愕然,眯眼试图从她面上盯出四十余年光阴的影子,未果。
顾琀不庆生,因为生在中元;鲜食肉,因为尝到会忆起半生的血。
“叫不出‘姨’,对吧?”顾琀玩笑道,“那就叫声‘姐’听听。”
“姐。”
毫不犹豫。
“哎。”声音软下来。
各自只饮过一碗,酒意淡薄,开口过后,空气中是微不可察的细碎桂香,不是气味,却是氛围,像林间吹来的夜风,明明清透,几不可感,却引人入胜。
“为何名‘琀’?”
辞色严正:“尸者神象,琀是陪葬,伴尸如伴神,终生恭谨,受益良多。”
“这样啊……”太子妃望着天上月,忽觉凄凉,身随心憔悴,歪倒一边,靠在顾琀身上,淡抹脂粉的脸枕在结实肩头:
“……吾名云舒。”
“嗯,云舒……”
疏于注意,一坛桂花酿几乎都是颜秋消灭,早趴在桌上人事不省;宁久白日翻土乏累,饭饱后乖巧伏在桌上,安然入眠。
顾琀背颜秋,云舒背宁久,后者很不熟练,被纠正过两回。行路起伏,颜秋肚里隐约有水声在响,二人忍俊不禁。
临别,太子妃回首:“本宫……还可再来吗?”
停步山门,重着鬼面,灵尊冷漠恭谨,微微颔首:“回云妃娘娘的话,只要宫中应允。”
太子妃喜极而泣,连连称好,被搀着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