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喜悦,没有悲伤,仪方就是傻傻的站在那里,目光不移的静静的看着那写着婉之随笔四字的青蓝封皮,不过百页的“书”。
“也不知为何,父亲今天追了我好久,让我写这个日记,说以后等他故去,就将这本书烧给他,他在地狱里面细细品读,这样也算是在看着我长大啦。我回怼他,他不过年过古稀,儒者正当之年,怎么一天天谈生论死那。不过我还是拗不过,便从啦,谁让父亲的腰带打着生疼那。”书中扉页如此写道。
仪方看着不由一笑,母亲小时也是这般顽皮,在外人眼中,她是天之娇女,秦王妃,名冠天下,儒家首徒,半步圣人,可谁有能想到她的另一面如此那。
仪方继续翻着,书页泛黄,颇有陈旧,想来是离落笔之时已是久远,墨迹都有些许的干涸啦。
“今天第一次来到稷下,这里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学宫,平时少见的君子大儒在这里就像路边的野草一样多。弦音楼的那位姐姐真漂亮,琴还弹的好,听说她是君子阁阁主的妻子,想必那位阁主很幸福吧。我也想学琴,就像那位姐姐一样!”
“稷下的入学考试好难,感觉在家里学到的东西都没有用一样,我不会考不上吧,不行不行,听爷爷说稷下是天下学问圣地,要是考上一定可以扬眉吐气,让我那个薄情寡义的爹另眼相看的。”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是天下最聪明的,除了我,还有谁能考上,天不生我方婉之,稷下万古如长夜啊!!哈哈哈哈”
“稷下不愧是天下第一学宫,这里的老师或者是学长都是有名的人物,李老以前是齐国的宰相,王老是礼学奠基者的关门弟子,还有在各国周旋的王师兄……”
之后也大都如此,刚到稷下时写了许多事情,不分大小,只要是有点意思便写下啦。直到:“血债血偿!”
仪方看到此处有些愣神,白纸之上只用鲜血,扭曲着,痛苦的写下了这四字,字体硕大,没有以前那样端庄秀丽,而是一种张扬,扭曲,痛苦,咬牙切齿的。
翻过这一页,“王氏嫡子,王彦!”这一次与上面不同的是,这一次更像是用毛笔沾着鲜血写成的,字迹没有那么潦草,可是依旧冲击着秦仪方的大脑。
“王氏二子,王曼”
“王氏嫡女,王雯”
“王氏三子,王炫”
“王氏之妻,白虹”
“王氏…”
“王氏…”
“王氏…”
就如此,简单几字,还是鲜血,还是同以前一样,直到。
“父亲,我现在才明白您当年让我写这东西的意义,也明白了你为什么送我去稷下。可是我现在也还是未能想明白,您早就知道了王家对我们心有歹意,您也明白我们方家无法在那场变革中胜利,可是您又为何要守着那摇摇欲坠的理想那?虚无缥缈的理想真的比我方家上下上百人的性命都重要吗?女儿不明白,不理解。
……
“爹,女儿很想你,也很想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我已经把所有的仇人都杀啦,把王家灭族啦,可我没有一点点的快感和解脱,我觉的我就像几年前的王家一样,一样是一个刽子手。唉,本来是有许多话想和您说,可是到了这里我竟然一点想说的话都没啦,感觉这几年都是一样的枯燥,就是杀人,修炼,杀人,修炼。闻老师说我太过偏执,仇恨太深,会被仇恨囚禁。我现在渐渐明白了闻老师的意思,可是我还是成了他口中最痛苦的样子。”述说的很多,大多都是生活的琐事,稷下的旅程,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这一刻她就像经历了半生沉浮,对未来的迷茫像迷雾一样让她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世界。”
“父亲,前段时间见到了一个老头,我问他叫甚,他也不答,只是和说要与我下棋,我没有推辞,便与他下了,我输了。他于我说,人这一生,不能太执着于过去,放眼未来,其实有人早就在等你。我理解了几分,想来这位是闻老师的朋友,来开解我的。”
“父亲,我听到了一些消息,王家还有一个男孩活着,现在算来应该有十几岁啦。有些巧合吧,就像以前我自己,我找到了他,最后还是放他离开啦。我知道我这样的做法可能会导致我的生死,不过我想起了那个老头的话,也就罢啦,就让仇恨结束到这里吧。”
洋洋洒洒十几页,大多都是一些生活的琐事,也许这么多年的快乐和悲伤都可以在这十几页写完,几万字写尽吧。
“父亲,我遇到了一个人,有点傻,一天天的就知道和他那个大哥打仗,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到他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总想和他说说话,聊聊天。”
“父亲,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城池,我们叫他京故城,我们打败了齐国,打败了辽国,打败了以前团聚在这里的部落和财阀,我们把这里叫做南唐,开始我不明白为何,赵大哥说,他本是唐国魏王世子,后来因齐国西进,西京被破,国破家亡,现在我们虽然在这九州之中有了自己的国家,但是终未收复前朝旧图,故做南唐,提醒我们大业未成,不可偏安一隅。”
“父亲,今日你是第一次见他,他叫秦乾,本是一平常人,结识了大哥,又遇到了我,现在已经是南唐秦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是武夫,但也通情达理,深研圣人著作,女儿嫁他,不算下嫁,重要的是,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以后,我便是秦王妃啦。”
看到这里,仪方鼻子一酸,眼中水光莹然。读到此次已不知是喜是悲,心头酸楚。母亲本以为有了国,有了家便已然不同于曾经的颠沛流离,举目无亲的日子啦,可是……
仪方继续翻着,之后便是一些婚后的琐事,也有鸡毛蒜皮,也有争吵,大多都是幸福的,可翻过这一页,便成了空白。
“父亲,您有孙子啦,秦乾说叫仪方吧,我也觉得不错,您觉得呢?仪方,仪方……”
下一页,空白,再下一页,空白,将书翻遍,也都是空白啦。
也许未来有很多话想说,可是终是没有开口的机会,结束早就已经是定数。
在南唐,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秦王妃方氏为救身陷齐阵的秦王,以怀胎九月之身,踏破六境,半圣之躯迎战三十六位六境高手,尽数诛杀,有悖天道,淋天劫重伤而亡。
可即便已经知道了结果,仪方依旧不愿相信,空白的纸上显出点点水迹,啪嗒啪嗒。
思方阁三楼本是寂静无声,后转为低声啜泣,后嚎啕大哭,后撕心裂肺,后又转为寂静无声。
楼下等待的管家秦老听到哭声,刚想去查看却被一人拦下。
借着月光和三楼烛火,那人身穿四爪蟒袍,腰系金丝玉带,无冠,头发简单箍着,面容刚毅,眼神深邃,双手背负。
“老爷!”管家秦老行礼
“下去吧。”
管家秦老离去,秦乾也未上楼,只是静静的在门口站着,双手背负,盯着雕花木门,已然失神。
仪方也没有再哭,蜷缩成一团,依偎在书案一角,同来时一般,双臂环膝,脸埋在胸口,安静睡着。
通明的烛火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只有腰间的玉佩和怀中的随笔能感受到曾经的温暖。
楼下无言,楼上也是寂静。弦月高挂,星辰密布,清风拂过,野草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