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外地人问道:“为啥?他不是凑齐三十两了吗?”
“哎呀,自然是老鸨子耍他的。天下一统前,这里是旧朝灵国的地盘。那时归郡有一位归王爷。他家的小王爷出了百两黄金买下了这胡姑娘的十八岁生辰初夜。从那之后这姑娘又接客了不少次。后来被那个归王府的老王爷看上了,被人带回了王府服侍那个老头子。再后来,听说是,怕归王妃省亲回来后发现。就急着把这姑娘扔出去了。”那本地人答道。
老翁又发话了:“然后,云吞就乘机把这孩子的母亲带走,私奔去了城外。青楼知道后,派了打手,还有一些江湖上的恶霸匪徒,要抓他们。当时是满城的搜啊,旧灵国的官府都不管他们,闹得是满城风雨。后来过了半年,估计是小两口跑得不远,不久后被意外抓到了。孩子他爹被恶匪打死了。也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孩子他娘要被抓走时,一位明心宗的玄修觉师云游路过,救了她一命。又过了九个多月,未满十个月,这孩子就出生了。他爹本就丑,母亲还染了花柳病,便生得比他爹还丑。”
“也有人说啊,这孩子生得丑是因为生在极灵决战的战场中央,是那战场的亡魂入胎转世!”有个好事者神神叨叨地说,“甚至可能是当年战场上血腥杀气凝聚出来的怪胎。”
周围人听了这个奇诡的说法,纷纷问道:“啊?是真是假?怎么说?”
另一位本地人说道:“这事说来也奇。这孩子出生时,正好遇到天极军打到了这归郡城。他母亲藏身的地方,成了战场的中心。幸有那位觉师神通广大,乱军之中用那茅草屋为中心设了阵法护住了母子,保她顺利生下这孩子。当时,也有不少战场上的伤兵被大师一并救下。那一仗可以说是极、灵二国主力军的决战,归郡城内外是血雨腥风!唉,惨烈啊。幸亏遇到了大师,要不然啊,这孩子活不下来。”
“哎,这事我听过,是有‘明心宗觉师城外护母子’这么一说。原来就是这孩子。可怜啊······”众人纷纷感慨,更有人出言声援,“掌柜的怎么打人呢?别为难这孩子了,这一片孝心,让他买吧。”
见周围的游人都纷纷同情这少年,掌柜也面子上挂不住。而且远处还有官差听见吵闹声快要走来,怕纠缠下去影响生意。他只好挥了挥手,示意伙计不要拦了。
少年也不管旁人,径直走向店里一件标价四两白银的红衣罗裙前。他把装了四两银子的钱袋,丢在台上。然后把裙子拿下来,仔细打包好。包好裙子后,少年也不管掌柜与伙计,直接出门离开。
当出门时,少年向周围为他出言说话的人行了个礼,表了谢意。少年在众人的目视下,向城西走去,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掌柜嫌弃地啐了一口他的背影,不耐烦地让伙计收了那点银子。
少年出了城西门,一路向西走。他的家住在城西的官道边上。从城西门继续走半个时辰可到。夜半的城外,只有微冷的月光和凄凄的虫鸣。云泽拿着手里的那包罗裙,面无表情。他无心赏月,也无心听那虫鸣,只想尽快回到家。家里,有人在等他。
半个时辰恍然间过去,云泽麻麻木木地走到了家门口。一扇柴门,一圈栅栏,一片园子,一间草屋。柴门和房门前都挂着灯笼,不过和平日里挂的灯笼颜色不一样。那是对白色的灯笼,都写着一个“奠”字。看来,这个少年家中的确有人去世了。
云泽推开柴门,在园子里木然地待了一会,然后推开草屋的房门。草屋的中堂也点着几盏白纸灯笼。屋中间停着一口棺材,堂屋的桌子上摆着灵牌,上书“慈母胡西子灵位”。去世的人正是他的母亲,也是这么些年来身边唯一的亲人。他走到棺材旁,拿出刚刚用全部积蓄买来的裙子。棺材还没盖上,棺材半开着,还没彻底合上。棺材里躺着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貌美女子,这位女子的样貌不同于东玄中人,是有西域女子的样貌。她的肌肤已经灰白,身躯已经冰冷。按理说,人死之时,应该换上新衣离去。但她的衣服已经十分破旧。
云泽走到棺材前,拿出了布包里装的东西,那件从成衣铺买来的红衣罗裙。他拿出那套衣裙放在了母亲手上,说道:“娘,您跟我说过您喜欢的衣裳,孩儿给您买来了。按理说,应该找人给您换上。可惜这几天求了许多婶婶婆婆,听说是咱们家也没人愿意帮咱。孩儿是男儿身,也不方便,不能帮您穿上。您带着,自己黄泉路上穿着走。”
看着母亲的遗容,云泽想象着,想象着母亲穿上这套红衣罗裙,像小时候那样跳一曲舞给他看。想着想着,他入了神,沉默良久。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看了母亲最后一眼,然后盖上了棺盖。眼下他并没有哭,因为前几天已经哭到眼泪干涸,似乎再也流不出泪来。盖上棺材,云泽拿起长钉和锤子开始封棺。
叮!叮!叮!每一锤都如同敲在心上,不像是在封棺,倒像是在凿心。十根长钉一根根地封住了母亲的棺,也一根根地封住了云泽的心。从此以后,唯一的亲人便被封在这木盒子里,而不在人世之中了。最后一个长钉没入棺木,他瘫坐在地上,只是沉默。也许没了力气,也许是没了魂儿,云泽躺在地上就这么昏睡过去。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
玄元历4613年即天极十三年春,三月廿二。
云泽醒了后,揉了揉眼,茫然地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睡在地上。想起昨晚封了棺,今日该下葬了,他就起身开始给棺材绑绳子。没有任何洗漱吃饭的心情,只是接着做昨晚的事情。父亲的坟地就在屋后不远处的山坡下,母亲曾经说过,死后想和父亲葬在一起。虽然母亲走的突然,没留下什么遗言。但好在,母亲的愿望总归还是说过的。绑好绳子后,云泽拉了拉,母亲的棺材用的是比较便宜简陋的,用料不多,虽然云泽年纪不多,身体不健壮,却也勉强可以一点一点拉动。确认可以拉得动后,他先把屋门口的门槛给拆了,然后开始一步一步的往门外拉棺。
一步,一步,他拉着母亲的棺材。从堂屋拉到园子,从园子拉到柴门外,从柴门外左转往屋后的方向拉去。一步,一步,不知道怎么的,棺材越拉越重,心也越来越重。重到他不想把棺材拉到坟地去埋葬,重到似乎棺材里的母亲又复生了叫他停下不用再费力拖行了。可是,这终归只是力气渐渐用尽的错觉。虽然草屋到坟地的距离并不远,但云泽还是费了一番时间和力气。
终于,云泽费尽力气将母亲的棺材拖到了父亲的坟茔旁。父亲的坟墓之前就挖开了,墓坑还阔了一些。因为母亲要与之合葬,所以他几天前置办棺材时就开始做了准备。现在只需要把母亲的棺材拖进墓坑里和父亲的棺材并列安放。为防止不好放置,墓坑的进口是斜着挖的。云泽将棺木沿着这个斜坡推进了墓坑。棺木进了墓坑,他再跳下去将两个棺木推靠在一起。看着父母的棺木靠在一起,他仿佛看到,一个敦厚老实的丑厨子和一个貌若仙子的西域舞姬正在一个宽敞漂亮的宅院里,载歌载舞,宴请宾客。而自己在他们身边坐着,备受宠爱。
少年站在墓坑中看着两口并排的棺材,矗立许久。直到清晨的阳光穿过晨雾照在他脸上,使得少年从幻梦中清醒来。这清晨的阳光,有些暖,又有些冷。突然,他看到棺木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露珠,才惊觉,原来是不是泪已流干。它们在这棺木上呢,折射着光,将光折射到不知道叫什么的地方去,总之不在这儿。
云泽最后摸了摸父母的棺木,然后爬出墓坑。他没有去擦拭那棺木上的露珠,就让这露珠代替哀泣的泪随墓殉葬。他拿去之前放在墓坑旁的铁铲开始填土封墓。一铲,一铲,父母的棺木逐渐被泥土覆盖。在那黑紫色的泥土中,在那逐渐被填满的墓坑中,他仿佛看到,幽冥的鬼门正在慢慢关闭,门后的父母手牵手笑着,走过骨桥,度过冥河,走过黄泉之畔,去往一个鲜花灿烂的世界。母亲曾说,当初她被卖到这里的青楼时,因为不服管束,常常被罚禁食,不准吃饭。父亲就在青楼后街上的面馆做学徒,经常偷偷给她送饭吃。他的手艺真的很好,做的饭,很好吃。那个世界,应当也有美味佳宥,还有莺歌燕舞,是专为他们准备的好日子。
直到最后一铲土落在坟堆上,父母的墓落成了。母亲的名字刻在父亲墓碑上,听母亲说这是她当初在立父亲的碑时早就托人刻好的。刻碑的老师傅和母亲说,现在就把活人的名字刻在死人的墓碑上不吉利,可母亲却不在意。想必当年旧灵国那群虫豸坐拥西南时,当初父亲被恶霸打死的那刻起,母亲的心就已经死了吧。
墓碑上所刻之字,只有“云吞与胡西子之墓”。没有额外称呼,单纯是两人的名字。没有“亡夫亡妻”也没有“先父先考”,没有任何其他身份,只有彼此二人。
晨阳高升,天已大亮。父母的后事已经处理完毕,云泽看着整理好的坟墓发起了呆。
“所以,接下来,怎么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