苌山岗。
回廊迂折,山牢排列。
练浮生方寸步间,目光如炬,穿透四周的阴霾,却发现牢房内空无一人。他心中了然,柳眠风已带着孩童远走,如此事了,就欲扬长而去。
就在这时,一阵铁链拖地之声,从幽暗的深处传来。
练浮生闻声,步转至牢中。
铁链之声愈近,似有人或物,正自内爬出。
须臾,一面容憔悴、身形枯槁之男孩探首而出。
男孩颤而问:“你是谁?”
练浮生正欲上前,那男孩却突然躲回了阴影之中。知其心中恐惧,他便以温和的语气说道:“来,我带你出去。”听得这话,男孩犹豫片刻,再次从阴影中爬了出来,带着一丝怯意问道:“你真能带我出去?”
练浮生微微一笑,伸出右手,稳稳地将男孩从阴暗中拉出,铁链随之发出清脆的哗哗声。他动作熟练地解开束缚男孩的镣铐,然后牵起了那只粗糙的小手,一路迈出窖门。
强光刺目,男孩举手遮光,却无意中露出掌心红痣。练浮生见了,心神一震,想起扈刀吴应焕的那句话:“庭燎夜明,追嗣日光。牒出金枝,掌生砂痣。”
念及此,练浮生问:“你……叫什么?”
男孩大约十岁,面色略显苍白,嘴角干裂,显然久未见阳光。他努力地想要回忆起什么,但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片刻沉默后,练浮生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决断:“庭燎夜明,追嗣日光。从今往后,你名为追嗣,而我,便是你的师父。”
追嗣低低念了一声:“师父!”
茅檐低垂,酒旗飘飘。
虞疏儿和柳眠风正忙于招呼满堂孩童,将熟牛肉和馒头逐一分配,以解孩子们的饥肠辘辘。粗略一看,竟有五十人之多。生还者已如此之众,那些惨遭横死者更是不计其数。好在赊毒夫已死,大快人心。
练浮生心中稍安,携追嗣至酒家外。
虞疏儿见师父归来,身旁还多了个男孩,急忙奔来,喜道:“师父!你总算是回来了。”
“安排得如何了?”
“秋富贵已答应将所有孩子托送回家。”
“好,带上你师弟,继续赶路。”
“师弟?”虞疏儿弯下腰,唇角露出一抹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追嗣!”
“阿嗣,以后我就是你师姐了。”
追嗣抬头看着虞疏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秋富贵从孩群中挤出,领着小女蓦地叩头,感激涕零:“此次多亏练叔叔救下小女一命,日后我一定结草衔环,以死相报。多年不见,不如随我们一道回府,我当杀羊宰牛,设筵款待,同与父亲饮馔叙谈。”
柳眠风也附和道:“前辈,久别重逢,不如欢聚几日。”
“不必了,我们还得赶路,你们将这些孩子安妥即可。且代我向秋原问候一声。”
“这……”秋克一时歇了言语。
铺绸不便,秋克正思谋时,秋伶却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塞进练浮生掌心说:“练爷爷,我叫秋伶。这是我的小小心意,愿它佑你安平。”
练浮生目光斜斜扫下,透着几分柔情,不好拒道:“好,爷爷就收下了。”
旁边,追嗣静静地注视着孩群,目光一刻未曾离开过。他好像寻找着什么,直至一个女孩转身望向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至于那女孩姓甚名谁,他一无所知,也不过交流。但在牢房里时,女孩分过半个馒头。
值得庆幸,她安然无恙。
练浮生道:“此间事了,就此别过吧。”
秋克拱手:“练叔叔慢走!”
练浮生领二徒离开,很快消失在茂密林中。三人逶迤直下山岗,一路风尘仆仆。追嗣跟从傍走,却和练浮生一般默不作言。虞疏儿觉着无趣,主动问道:“师父,那赊毒夫必有至伟修为,缘何提都不提?”
“提一个死人作甚?”
“意思是,那赊毒夫一死,因果已了?”
“已了……”
“那我们救下秋富贵明珠,岂不是种下另一番因果?”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这因果无常,世间谁也逃不过。但有时候,并非全然是坏事。”正当练浮生肃穆而言,深沉而叹。虞疏儿仿着腔调道:“人生别多会少,因果无常,我们何不应当……”
练浮生似乎猜到了什么,瞪过眼道:“应当如何?”
虞疏儿向后跳开:“同他们一道回秋府,吃牛吃羊吃鱼炙,饱餐三日再行也不迟啊。”
话音甫歇,倏忽一声“咕噜”。她指着追嗣道:“师父你听!师弟都饿得咆哮了。”
练浮生转过身,召唤道:“你过来!”
虞疏儿踱着小步,像老牛拖车般缓慢走来。
练浮生瞥了一眼挂在爻剑上的包裹,伸手道:“拿来。”
虞疏儿无奈地笑了笑,取下背上的布裹,将熟牛肉摊开在追嗣面前:“师弟,这是师姐专门给你留下的,饿了就快吃吧!”
追嗣微微一愕,看了一眼练浮生,似乎在寻求他的同意。得到练浮生点头后,他便抱着牛肉狂啃起来,几口就将牛肉吃得干干净净。
这一幕,让师徒俩的表情都僵住了。
练浮生率先回神,一把揪向那圆耳朵,“老实交代,你还拿了什么?”
虞疏儿痛得面部扭曲,嘴硬道:“没有了!没有了!”
练浮生再问道:“当真?”
虞疏儿挪步道:“真……没有了……”
练浮生移目疏人腰间,注意到那肥滚滚的钱袋,“那是什么?”
虞疏儿答道:“一个……小钱褡子。”
练浮生当即抢下钱袋,掂了掂道:“这个叫小?”
虞疏儿讪讪一笑,只好如实道:“那秋富贵说师父不重钱财,收着一路好当盘缠。”
练浮生脑子一嗡:“你这贪财鬼!”
二人正嬉闹之际,一只小手伸过来。
追嗣抢过钱袋说:“师父师姐,我代你们收着吧。”
师徒一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练浮生皱眉:“他说什么?”
虞疏儿愕然:“他说代收?”
练浮生拍脑门苦道:“一个贪吃,一个贪财,山门不幸啊……”这时,虞疏儿用力扯了扯练浮生衣袖,呼道:“师父师父,师弟拿着钱褡子走远了!”
二人反应过来,快步朝追嗣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