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沿着湿滑崎岖的羊肠小道,脚步极稳,窸窸窣窣地向着崖边而行。
已将百丈涧顶的破旧小山寨远远抛在身后。
世居此间的仅有百十来户人家,乃向氏族人的聚居地,几乎超过九成,外姓散户则是入赘的女婿留下的根骨。
大家不是亲就是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祖宗传下来,相处得极为和睦。
只可惜没有在官府做事的人提携帮衬,都是以农耕放牧为业,穷得均匀,自给自足,一年下来能混个肚儿圆就相当的不错了。
正应了古人所说的那句话“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而且小山寨中民风淳朴,别说打斗,连争吵的事情也仅发生在孩子们嘻戏玩闹的时候。
叮叮当当的清脆牛铃声,隐隐夹杂着不情愿的咩咩羊叫,想是哪家的牲畜被牛虻袭扰,让圈养在一起的山羊显得极不耐烦。
反而让如鬼魅般行走的人影显得不再那么孤单。
没有人知道,一向乖巧懂事的少年,元宵节这天晚上,借着山寨中巧匠糊成的花灯朦胧彩光绽放,趁着父母在城主府未回、其他人没注意当然也没有人会刻意注意他,躲过小伙伴们的视线,悄悄溜走。
只有一里多路。
在被山寨中人视为禁地的悬崖下方两百米处,有白光迸发,将来到崖边瘦得皮包骨头脏兮兮的一张小脸映得分明。
昨晚做的那个梦现在记得清清楚楚,一个道骨仙风的老者信誓旦旦的讲,悬崖下方的山洞里会给他带来一场泼天的大际遇。
少年一双灵动的眼晴里掠过坚定之色,认准目标的方向,背转身攀下悬崖。
少年,年仅十岁,系百涧寨中在城主府谋差的向选、扶风夫妇独子向上。
向上手抠着绝壁上凸起的山石,脚踏零碎散布的几株凛冽寒风中不知干枯了多少年的崖柏,来到了白光的源头。
一个被葛藤蔓萝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山洞轮廓显露出来。
时值严冬,却有阵阵雷声从里面传出,不停地传进他的耳中,与崖顶破旧山寨的鞭炮声遥遥相和。
清除洞外的茅草杂树,撩开尘封的蛛网,穿着破旧布鞋的脚踏在石地上,向上吁了一口气,瘦小的身子已是累得腰酸背疼。
白光正是从洞中透出,在向上踏进洞的一刹那,仿佛打破了某种平衡,雷声倏然消失。
早就褪了色打满补丁的棉衣棉裤上被荊棘和石棱扯了好几个破洞,黑不溜秋的一团团劣质棉花在白光下显得更黑更脏。
揉了揉因过度紧张胀痛无比的胳膊,麻杆样的两只腿由于用力过度微微颤抖。
向上定了定神,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
如果再往下二十米才是山洞,向上肯定会累得脱力瘫倒在地,无法站立。
白光柔和地洒在小小的身子上,一点也不刺眼。
终日在大山里游荡的的向上捏紧瘦骨嶙峋如老鸹爪爪般的小拳头,警惕地瞪大眼晴向里看去,生怕洞内突然冲出什么野兽或蛇虫。
不要说撕咬,就是轻轻一扑,也会让他一头倒栽下被雾遮得严严实实,不知多深的崖底。
据山寨中的老人们讲,自从向氏先祖迁到此处定居,修房造屋,就绝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百丈涧百米之内。
百丈涧名为百丈,但到底有多深,不得而知,祖训是没有人敢不当回事的。
即或是大晴天,涧里也是终日云雾弥漫,让人无法透视,连寨子里经验丰富采药的老人们都不敢觊觎半分,虽然明知崖下定有药龄不低的珍贵药材。
山洞不大,高约两米,十来米深,石壁石顶石底,浑然天成,四壁光滑,毫无人工雕凿的痕迹,总共不超过二十个平方。
一张排有十二枚玉石、一本薄薄的发黄线装书静静地躺在其上缺了一角的石桌,一只磨得光滑的石凳安静地摆在中央,没有一丝灰尘,好像随时有人擦拭。
最深处有一具盘膝而坐靠着洞壁的高大人体骷髅,摊在腹部的双掌之上托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
除此之外,洞中生活用品俱无,丝毫不似有人生活过的样子。
骷髅头颅上两个深深的眼眶里射出如同实质般的白光,照得深内甚是明亮,给人一种祥和之感,没有眼珠,却不存在半分妖异。
这具骷髅想来就是昨晚梦中的那位老者死后留下的吧,眼眶中射出的白光和他柔和的眼神如出一辙,让向上似曾相似。
虽然年纪小,以前没有见过死人,向上却一点没有感到害怕,与在家时感觉一样。
沐浴在白光中的向上感觉体内的力量很快地恢复如初,疲劳尽消,浑身暖洋洋的甚是舒泰。
这白光竟能让人快速恢复体能。
慢慢的,随着向上体力的恢复,骷髅眼眶中的白光敛去,只留下两个深深的黑洞。
镶嵌在洞顶的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泛出莹白的光,照得斗室之内的一切仍就清晰。
坐在温润的石凳之上,对书籍有种特殊感情的向上发现,那本线装书一尘不染,没有半点破损的痕迹。
书页泛黄,封面上的四个浓墨大字极其饱满,写得酣畅淋漓,力透纸背。
一缕缕墨香钻进鼻中直透脑门,仿佛刚刚写就的一般。
石桌上并无笔墨纸砚。
玉石五颜六色,除了漂亮好看,还是漂亮好看,在夜明珠的光照下吸引着向上的目光,倒是没有什么味道散发。
极度的诱惑让他将父母的叮嘱抛诸脑后。
父母经常讲,一针一线,一草一木,在没有得到主人的首肯之下,非礼无取。
但梦境中那个人分明提示过他,此间的东西都是无主之物,见者即可拥有,成为它们的一主人。
刚进洞时,骷髅眼眶中的白光仿佛充满了鼓励之意,冥冥之中试图在召唤他翻阅石桌上的书本。
毕竟是小孩子,向上用手抓起石桌上的玉石,竟然温暖异常,好像有人刚从衣袋中掏出一样。
向上见过一些妇女佩戴的玉石饰品,除了白色也有红色的,远远没有这些好看。
他也不想惊世骇俗地将这些美丽的石子带出去,如果有人追问下来,这里的秘密很快就会暴露。
如果悄悄带到鱼木土寨去卖,搞不好还会被人认为是在大富人家偷来的。
恋恋不舍地放下玉石,向上将目光聚拢在书本之上。
这本书的书名预示着已逝的斯人是名修道者,在霏云府所在的鱼木土寨,那可是神一般的存在。
炼气总论!
向上扯下身上装水的牛皮囊对着嘴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将手洗净,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中。
书本极轻,入手绵软,不知是使用的何种纸张,非草非皮,但感觉自是不俗。
洞内的温度与春秋两季差不多,不冷不热,连石凳石桌也毫无冰凉之感。
虽然年仅十岁,但识字数千,在小小山寨中已算得上是知识极高的文化人。
从有记忆时起,他都是自学。
想不到平日里离自己十万八千里,想都不敢想的好事落在了自己头上。
修道秘籍!
大富人家或修道门派专有的成才阶梯,在百丈涧上的小山寨里比金银珠宝还要让人羨慕。
……
平抑了一下激荡的心,向上在封面摩梭了一阵,方始翻开了炼气总论的第一页。
满篇晦涩难懂、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底,激起了他的犟性。
第一页上的数百个字没有他不认识的,可组成的句子,其中蕴含的意思根本不知所云。
如开始认字时一样,他发誓要将这些弄个明明白白。
向上咽了口口水,搜索着脑中自己学过的文章,试图找出自己熟识的句子,以解释炼气之道……
而修行到底为了什么,以他十岁之龄虽然心智成熟,却是答不上来。
总之,只要成为修道者中的一员,家里穷困潦倒的现状定会一去不复返。
将一切杂乱的思绪抛诸脑后,向上逐字逐句地读下去。
摇头晃脑吟诵,清脆的朗朗读书者充斥于山洞之中,一切都有了生气。
“夫炼气之术,俗世道界练气之谓也,首贵导灵气入体,疏经扩脉,以意引之,直达丹田,凝为真气……道门何止万余,然莫不遵此,循序渐进……初学者,名师指导,熟读道藏,虚心受教,打坐经宿,如能感悟真气在体内流动,始奔向道初阶之境……假以时日,或数日,或数月,或数年,真气充盈,提质凝炼,则可晋阶晋级,勘破慕问闻论达仙可由圣妙诸境,得证大道……诚然,真气亦转化为真元,乃至凝成真身,盖气态、液态、固态之谓也……此总论,不知其所来,不须知其所来,以字蕴形,以形蕴意,以意窥天机。望有缘者用心体察,无须延师矣!修道在悟,自修为最,不亦多述,见者研习,自有所得……”
一阵饥饿的感觉从腹部传来,向上心思一转,意识已从书页中退出,有鸡鸣声从头顶悬崖上传来,向上豁然睁开眼来,时间过得快,已是三更时分。
想来,他就是书上所说的有缘者。
元宵佳节的爆竹声已稀疏无比,零零碎碎的炸响表明年锅巴已经铲完。
虽然向上只有十岁,但让他一个人呆在家中的时候已长达四五年了,从来没有让父母担惊受怕过。
元宵节夫妻两人四处逛了一会儿之后,回家早早地就睡下了。
向上晚点回去无所谓,难得的一年一度的盛会对孩子们来说至少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都会念念不忘。
从山洞起身,摸黑爬上崖顶,很快向上就回到了家中,感觉比几个时辰前下崖时并没困难多少。
腹中传来的饥饿感让向上悄悄的到简陋的厨房里点亮昏暗的桐油灯盏,虽然是过年,但锅中除了几个苞谷面发的粑粑之外,什么都没有。
掰下一小块一小块冷硬的苞谷粑粑塞进嘴里,就着用木瓢在石水缸中舀起的凉水,不到十分钟,锅里的食物已是一扫而光。
向上略微满意地摸了摸略略鼓起的肚皮,他不知道,父母明天的早饭和他一天的口粮已被自己三下五除二祭了五脏庙。
躺在破棉被上的向上临睡前想起了流传在山寨中的一句俗语:端起苞谷饭,腆起肚儿干。
……
每天晚上趁着父母早早睡下之后,装睡的向上迅速翻身而起,小小的身子从未上锁的房门钻出,径直向悬崖壁上的山洞进发,三更之后再潜回去。
……
十日之后,向上总算是弄清了这段文字大概的意思。
按照总论上的记载,修道好像不需要师父教,全靠自己领悟就行,真谛自在字中,自在心中,自在悟中。
先修真气,再液化成真元,然后凝聚真身,则可修道大成。
没将这段文字意思弄明白还好,真正弄明白了,更是将他搞得云里雾里,脑中如灌满了糨糊。
修道如果就这么简单,那些修道门派何必将修炼方法看得神秘无比,宝贝得不得了,非本门弟子绝不外传。
按照书中对修道等级的划分,足足有十一级之多。
初级是向道之境,接下来依次类推,慕道境,问道境,闻道境,论道境,达道境,仙道境,可道境,由道境,圣道境,直至妙道境,每个境界还有一到六级小境界。至于如何晋级,则没有什么详细的记载,想来辑录此书者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接触它的竟是向上,一个不知修道为何物,毫无根基和未加入任何门派的穷小子。
师父引进门,修行在各人,可向上差的就是引进门的人。
哪怕是个江湖中最小、最低等的门派,总会有一些修道上的基本常识传授,也比向上盲人摸象、眼前一抹黑强。
石室内比较暖和,特别是在寒冬深夜呆久了,睡意随着疲倦逐渐袭来,很难让人集中精神。
向上拿着书卷站起身来到洞口,山风扑面,脑中清醒了不少,借着稀微的星光极目远晀,眼前除了雾气还是雾气,十米以外却是越来越厚,再也看不透了。
修道的第一个境界说得很明白是向道境,按总论所述,必须是要感觉到有真气在经脉中流动才能窥得门径。
可这真气从何而来呢?
炼气总论从第二页开始,就是讲的需要吸纳天地中蕴含的灵气入体,导入经脉之后纳进丹田,才会转换成真气,直到全书结束时也没有讲如何做才能感应和吸纳灵气。
书的封底绘着一幅男子赤身裸体的画,上面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穴位,串起穴位的数条醒目的细线是经脉,腹部三寸大小圆珠状的一团赫然写着丹田二字。
难道修道之人都需要光着身子才行吗?
且莫管他,还是将这些穴道和经脉记住再说。
可是,将这些记得一毫不差的向上,明显能够感觉到经脉中还是空荡荡的。
多么想有个师父来教教自己,可是向上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别说小山寨中没有修道之人,即或有,延师的束脩家里哪里又能拿得出来。
向上从小就明白穷文富武的道理,父母从城主府回来时,时常跟他讲起,那些修道的大人物们,每天所耗的资源和光下蛮力打熬身体的武者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所花的钱就是天文数字,何况仅是练武之人每天吃掉的米粮肉食就够得上他们家一家三口一月的开销了。
活人怎么说也不能让尿憋死,没见到修道的书籍自是不敢妄想,可书中记载的内容确实吸引人,得证大道之后,人是可以成为神仙的。
灵气是什么样子?如何才能感应得到?与这雾气一样吗?冰冰凉凉的粘在脸和脖子上,并不是很舒服。
不经意间瞥向骷髅,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总是面对自己的样子,这也许就是炼气总论上讲的打坐吧?
看铁盒的锈烂氧化程度,这具骨架怕是已在此不下于数百上千年,虽然上面皮毛不存,但整个骨架给人一种坚如磐石般的感觉,加上刚进山洞时看到眼眶中吸引自己前来的白光,应该归结于打坐之功。
打坐!肯定需要打坐!
不知如何打坐的向上学着石洞里骷髅的样子一屁股坐在石地之上,双手摊开搁在腹前,大睁着双眼,试图发现那自己从未见过的灵气。
看似简单的双腿盘坐,却将向上搞得手忙脚乱,不要说双盘趺坐,就是一只脚在上一只脚在下,上面那只脚也是跷得老高,膝盖几乎与胸口持平,无论如何使力压得关节咔咔作响,却怎么也放不下去。
不得已,向上只好将韧带未开生硬的两只脚,散散地在身前交叉了事,聊作打坐。
恰恰应了初学者散盘的状态,不然真要像骷髅那样两只脚掌朝天,怕是数月都做不来。
何况小孩子本就难以静下心来,到手的机缘如果像煮熟的鸭子凭空飞掉,那就太让人遗憾了。
雾气扑面而来,渐渐将头发和眉毛润湿,凝成细小的水珠滑入眼中,有点涩涩的感觉,向上没有抬手擦拭,眼帘一合,且不管它。
一丝丝肉眼不可见的灵气由摊开的左手手心的毛孔进入身体,逐渐汇集到一条绣花针大小的经脉中,向上感觉到聚成了涓涓细流在其中涌动,心头狂喜之下,按照总论上封底的那幅画上所标注的经脉箭头所指的方向,用意识推动气流向前流淌,冲击着左手手腕上的穴道。
从来没有过修行经验的他,对自己的身体的了解仅限于体表,这条经脉因为太细小,画上虽然标有字迹,类似核雕,在夜明珠发出的光照下,只是一个黑黑的针尖大小的点,怕是用放大镜也看不清楚。
当然,即或看清了,那也仅是一个陌生的代号而已。
每日在家读书养成了向上极易专注于某件事,气流在经脉中蹿动传来阵阵酥痒的感觉,冲到第一个穴位时,就好像浅浅溪流中的水遇到了一块大岩石,被生生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