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需要何妨寺的藏书室,先生们,”齐尔德迈斯道,“汉诺威广场的书房也用不着。我给你们带来了更好的东西。一本索恩先生觊觎已久却从未谋面的书。一本阿什福德闻所未闻的书。我给你们带来了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之书。”
叫声更响,骚动更加剧烈。一片喧嚣之中,赖德如斯小姐似乎在发表演说,替约翰·乌斯克格拉斯辩护。她坚称其为国王陛下,就好像他随时会重归纽卡斯尔,继续统治北英格兰。
“等等!”福博士大喝一声。他那洪亮而郑重的嗓音先是镇住了离他最近的人,逐渐也折服了余下所有人。“我没见这家伙手上有书!书呢?这是个骗术,先生们!他想要的是你们的钱,我敢肯定。好了,先生,”(这句是冲齐尔德迈斯说的,)“你怎么说?把你的书拿出来——如果真有那么一本的话!”
“正相反,先生,”齐尔德迈斯道,脸上带着他那咧到耳根、往一边儿歪倒的阴笑,“你们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闻秋乐,站起来!”
在帕多瓦的寓所里,格雷斯蒂尔一家和家中用人们心中的头等大事就是尽可能让阿什福德太太过得舒服自在;为达到这个目的,每人都有自己的办法。格大夫的劝慰大多是富于哲理的。他努力回忆历史上可有哪些人物——尤其是女性——曾经战胜了逆境,往往多亏了友人的帮助。米尼凯洛和弗兰克这两位男仆则奔跑着为她开门——基本不在乎她想不想往门里走。女仆博妮法齐娅宁愿把在仙境一年小住当成是一种重感冒,从早到晚把强身健体的补品往她那里端。格家姑姑则派人搜遍全城,买来最好的葡萄酒、最难觅的佳肴;她还买下最最柔软的羽绒靠垫和枕头,像是希望阿拉贝拉枕上它们就会忘掉经历过的一切。他们给予她各式各样的关怀,而令阿拉贝拉感觉最受用的,还是由弗洛拉作伴,由弗洛拉陪她聊天。
一天上午,她俩正坐在一起做针线。阿拉贝拉不耐烦地把手里的活计一扔,起身走到窗边。“我心上老有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她说。
“这是意料中事,”弗洛拉温柔地对她说,“耐心些。到时候您的心情就会跟从前一样了。”
“会吗?”阿拉贝拉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真的已经想不起来我从前是什么样了。”
“那我来告诉您吧。您过去总是特别喜兴——虽然常被撇下一个人待着。您几乎从没发过脾气——虽然常被气得够呛。您每一句话都说得特别巧妙,特别富有创造力——虽然从没因此受过夸奖,往往只会遭到直截了当的反抗。”
阿拉贝拉笑了起来。“老天!我过去真是个天才啊!不过,”她脸上有种哭笑不得的神情,“你这描述我可信不过,毕竟你从来没见过我。”
“埃文先生告诉我的。那些话都是他说的。”
“哦!”阿拉贝拉说,把脸背了过去。
弗洛拉双目低垂,轻轻说道:“等他回来,他会为您的复元做出无人能及的努力。您会快乐起来的。”她抬头看了她一眼。
阿拉贝拉一时没有答话。随后她说:“我不敢说我们一定还能再相见。”
弗洛拉又拿起了针线。过了一小会儿,她说道:“真怪,他居然还是回到他从前的师父那里去了。”
“怪吗?在我看来没什么特别值得惊奇的。我没想到他俩居然闹了那么长时间。我以为他俩吵过以后最多到下个月月底就会重归于好的。”
“您这么说可太让我惊奇了!”弗洛拉道,“埃文先生跟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对索恩先生可是一句好话没有——而索恩先生在魔法期刊上对埃文先生的编排简直不堪入目。”
“哦,我猜会是这样的!”阿拉贝拉丝毫不为所动,“不过那都是他俩瞎胡闹!他俩都固执得像老妖精一样。我没什么理由去喜欢索恩先生——我根本不喜欢。不过我知道他这一点:他首先要做一名魔法师,干别的都在其次——乔纳森亦是如此。他二人真正在乎的,只有 书和魔法。对魔法这门学问的了解,谁也比不了他们——所以,你瞧,他俩乐意凑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
几个礼拜过去,阿拉贝拉变得爱笑了。什么事只要跟她这些新朋友有关,她渐渐也都发生了兴趣。她每日里和人聚餐、帮人跑腿儿、为了友谊做出愉快的奉献——她乐得用这些家常小事平心上的痛、疗情绪的伤。她那缺席的丈夫,她很少想起,除了有时会感激他将她托付给格雷斯蒂尔一家这份体恤。
此时正有位年纪轻轻的爱尔兰上尉住在帕多瓦,不少人都觉得他对弗洛拉很有好感——虽然弗洛拉说他根本没有。他曾在滑铁卢率领一个骑兵连顶着极猛烈的炮火往前冲;可什么事只要一牵扯到弗洛拉,他的勇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见着她就脸红;她只要一进屋,他就彻底慌神儿。一般来说,他感觉还是从阿什福德太太那里征求情报比较容易些——比如弗洛拉什么时候会去河谷草地广场(市中心一座美丽的花园)散步,什么时候会再去巴克斯特一家(几位共同的朋友)拜访;而阿拉贝拉总是乐意帮忙。
然而,遭囚禁的那段日子产生的影响并不都那么容易摆脱。她已经习惯了整夜整夜地跳舞,睡眠对她来说并不易得。她在夜里偶尔还能听见一支笛子吹出的仙乐和一把小提琴的悲歌,逼着她跳舞——虽然这种事情她死也不想再做了。
“快跟我说说话,”这种时候她就会对弗洛拉和格家姑姑说,“快跟我说说话,我觉得我能斗过它。”
于是她们俩或者其中一位就会起来陪她同坐,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对她说。而有些时候,阿拉贝拉会突然觉得特别想动——无论怎么动都行——愿望强得压不下,她后来就养成了在她和弗洛拉共用的卧室里走来走去的习惯;还有好几次,格大夫和弗兰克都因体谅她而牺牲了自己的睡眠,陪她在帕多瓦夜幕下的街道散步。
4月里这样的一个夜晚,他们正在大教堂附近溜达;阿拉贝拉和格大夫正聊着回英格兰的事,他们已经安排好下个月启程。阿拉贝拉想到即将再次面对英格兰的朋友,有点儿畏怯,格大夫正劝她放宽心。突然,弗兰克一声惊叹,手往天上指。
天上星斗正挪移变换;他们头顶的一方天空出现了新星象。不远处有一座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石拱门。这倒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帕多瓦这座城里到处都是引人入胜的走廊、拱门和拱廊。然而这座拱门却和其他的都不一样。帕多瓦的建筑都是由中世纪的砖块搭建的,于是很多街道都呈现出一种赏心悦目的玫瑰金。而这座拱门是由北方幽暗粗笨的大石头建起来的,左右手各立着一尊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的雕像。那雕像头戴渡鸦双翅帽盔,遮住半张脸。拱门里有个高高的人影在那儿站着。
阿拉贝拉迟疑了一下。“您不会走远吧?”她问格大夫。
“我跟弗兰克就在这儿等。”格大夫对她说,“我们不动地儿。您需要的话只要叫我们一声。”
她独自去了。门洞里那个人正看 书呢。他抬头见她走过来,脸上依然是一副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想不起自己跟书本以外的世界有何关系的神情——她所熟悉和珍爱的神情。
“你这回没带场暴风雨一起来啊。”她说。
“哦,你都听说了,是吗?”阿什福德略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声,“那回也许有点儿太过了。格调真不算太高。我觉得我在威尼斯的时候跟拜伦勋爵一起混得太久了,染了点儿他的风格。”
他俩往前走了走,头顶分分秒秒都会出现新的星宿。
“你气色挺好,阿拉贝拉,”他说,“我担心……我都担心什么来着?哦,成千上万种担心!我担心你再也不和我说话了。不过你已经在我眼前了。见到你我可太高兴了。”
“现在你那成千上万种担心可以消停了,”她说,“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你找到什么赶走这片黑暗的办法了吗?”
“没有,目前还没有。不过,说实话,我们近来一直忙得很——我们对水中仙女有了一些新构想——实在没工夫严肃对待那个问题。古博的《阿波罗的守门人》中倒是有一两个办法看着挺靠谱。我们很乐观。”
“那就好。想到你在受罪,我就难过。”
“别难过,我求求你。先不说别的,我并没受罪。也许最开始有一点,现在都已经好了。我跟索恩并不是英格兰头两位在巫蛊之下受折磨的魔法师。十二世纪的时候,罗伯特·狄默克跟一个仙子发生了冲突,结果说不了话了,只能唱歌——我相信那感觉不会像听上去这么愉快。十四世纪一位魔法师有只脚变成了银的——那滋味一定相当不好受。况且谁说得准,兴许这片黑暗对我们还有好处呢。我们打算走出英格兰,出去后就有可能碰到各种诡计多端的人物。一个英格兰魔法师令人肃然起敬。两个英格兰魔法师,我猜效果就会翻倍——如果这两位英格兰魔法师周身还笼罩着无法洞穿的黑暗——啊,好啦!只要不是什么神仙,我估计谁见了都会胆战心惊!”
“你们打算去哪儿?”
“哦,可去的地方很多。这世界只是万千世界中的一个,并且做魔法师的不能——怎么说呢?——不能只顾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可索恩先生想不想去呢?”她疑惑地问,“他从来都不喜欢出远门——朴次茅斯那么近都不想去。”
“啊,这就能体现出我俩那种特殊行进方式的好处了!他不想出门的话,就可以一直待在宅子里。世界——所有的世界——会向我们走来。”他顿了顿,看了看四周围,“我最好别再往前走了。索恩就在附近不远。因这巫蛊带来的种种影响,我跟他最好不要分得太开。阿拉贝拉,”他多了几分平日鲜有的严肃,“一想到你困在地底下,我的心就疼得难以忍受。只要能把你安全救出来,我是什么都肯干的——无论什么都肯。”
她握住他的双手,眼里闪了泪光。“你已经把我救出来了。”她轻声道。二人相视许久,此刻,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彼此就好像从未分开;可她并没主动要求与他共赴黑暗,他也没问她愿不愿。
“总有一天,”他说,“我能找到合适的咒语,驱除掉这片黑暗。到时候,我就来找你。”
“好的。到时候。我会等到那一天。”
他点点头,似乎要走,却又迟疑了。“贝儿,”他说,“别穿黑衣服。别当自己是个寡妇。高兴起来。那才是我想你的时候希望看到的样子。”
“我保证做到。那我想你的时候,该把你想成什么样子呢?”
他思索片刻,笑了起来:“你就想象我的鼻子正扎在本儿 书里!”
一吻之后,他转身离去,消失在那片黑暗中。